转出城东这条街,往左穿走一个胡同,就到了扬州最繁华的一条街。青石板铺垫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楼饭馆、钱庄当铺、勾栏客栈,一股脑儿全挤在了这条街上。
时已近酉,傍晚将至,是该寻个地头落下脚来歇一歇了。
斗勺往街道两侧略一打量,指着左前方一家名为“如归”的客栈,问道:“宫主,咱们今晚就在这客栈内借住一宿,歇一歇脚,可好?”
见主子点头应允了,他忙大步迈向那家客栈。
情梦施施然跟在他身后,看他踩得重重的脚步,颈部肌肉明显紧绷着,心知这位右护法显然是余怒未消,心中依然愤愤不平。要让平素里行事谨慎冷静、忍耐力极强的他发那么大的火,实不简单啊!
其实,这趟扬州行,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今日真个儿见识了那班见风转舵、背信弃义之徒的嘴脸,想不发火都难!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地行至与如归客栈为邻的一间酒楼门前时,突然听到酒楼内一阵喧哗,隐隐还夹杂着“乒哩乓啷”翻桌子、摔碗碟的巨响,紧接着二楼临街的窗户内似抛绣球般抛出一人来。
情梦稍稍仰起头,就见被抛出窗外的那个人正对着她的头顶正上方急速跌下来,她一惊,忙敏捷地旋足往后退开一步,那人的一片衣角擦过她的鼻尖儿,“砰”的一声重重跌在了地上。一名堂官从抛人的那个窗口探出头来,朝着底下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句:“穷鬼,下次记得带足了银子再来喝酒,‘醉八仙’可不是给你这软骨头酒虫赊账的地方!”话落,“砰”的一声关了窗。
街上几个店铺的店家、伙计凑热闹地围上前一看,纷纷指着伏卧在地、蓬头垢面、一身狼狈的那个醉鬼,讥笑声此起彼伏。
“……这酒虫数今儿个胆子最大,居然跑到‘醉八仙’讨酒喝……”
“……这厮天天泡在酒缸里,依我看他是醉糊涂了,扬州城最有名的‘醉八仙’岂是他这下等人撒酒疯的地方?”
“……啐!不学无术、不务正业,酒鬼一个,迟早会被酒给勾了小命!”
看不出这酒鬼在扬州城还蛮有名气的——臭名昭著啊!
情梦低头看看跌在自个儿足前、半晌起不了身的醉鬼,看他一身脏兮兮的破烂青布衫上染了斑斑血迹,瘦弱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禁让人怀疑经这一摔,这人是死是活?
今日跌在她身前的如若是老、幼、病、弱中的任何一位,她绝不会袖手旁观,但不巧的是今儿个这位是个浑身上下酒气醺天的醉鬼,对这类人,她一向都不会给予好脸色。
她冷着脸一转身,抬脚便想走,不料,原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醉鬼霍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摆,将沾满泥污、辨不清五官的脸贴了上去,沙哑的嗓子迷迷糊糊地喃出几个词:“娘子……别走、别走……”
围观的人们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到她身上,看她一个姑娘家穿了这么一身大红喜袍站在大街上,还被个酒鬼缠着直呼“娘子”,周遭便哄然笑开了。
众人的嘲笑声刺痛了她的耳膜,玉容凝了霜,目光化作寒刃射向足前那醉鬼,一双素手猛地紧握成拳,正欲挥拳时,她的眼角不经意地瞄见被那醉鬼拽贴在脸颊的半片衣角上,隐隐滚落了一滴透明的液体,在夕阳下闪烁出晶莹剔透的光点。
那是泪水?
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她愣住了。
望着揪扯住半片衣角的一双微微颤抖的、苍白的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幽幽一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弯下腰来撕碎衣摆,任那半片衣角留在醉鬼的手中,抖了抖缺掉一角的衣摆,从容转身,穿出围观的人群。
斗勺瞪着醉鬼手中的半片衣角,愣了片刻,而后慌忙穿出人群,尾随宫主进入“醉八仙”旁侧的如归客栈内。
这二人一走,围观的人潮也逐渐散去。
醉鬼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半片衣角收入怀中,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身子摇晃得厉害,咬紧牙关支撑到如归客栈斜对面的一个胡同口,他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步经这胡同口,却无一人愿将目光投注在这昏死过去的醉鬼身上,更不必说伸手援助了。
臭熏熏的酒鬼一向是惹人生厌的,路人也不愿把同情心浪费在这种人的身上。
经这一番折腾,当情梦与斗勺住入客栈,安顿妥当,已是戌时初刻。
夜幕低垂,晚风徐徐吹散了暑意,带来丝丝凉爽。
夜空中星斗阑干,夜空下万户燃烛。
如归客栈“菊”字号客房内,烛光幽幽,主仆二人端坐于饭桌旁,对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均无胃口举筷进食。
斗勺脸色凝重,沉沉一叹:“这趟扬州行,算是白来了!”又一拳捶至桌面,震得满桌的碗碟往上蹦了蹦,他郁愤难消地说道,“想不到招贤庄那几个在江湖上也算有头有脸的前辈高人,居然这般畏首畏尾,唯恐朱雀宫的祸事牵连到他们头上,竟变着法子来欺骗宫主,还命他儿子躲进棺材里逃避婚约,实属可恶之至!”
听着属下倾吐满月复牢骚,情梦只将目光痴痴地凝在烛台上那一盏豆大的光焰中,神色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她不吭声,斗勺错以为她仍在为广家当面退婚的行径感到伤心、难堪,忍不住劝道:“其实咱们不一定非得去拉拢招贤庄,即使今日广招贤真与朱雀宫结成了亲家,两家联合起来,也未必是那个人的对手!”
“此言差矣!”情梦垂下睫帘,悠悠一叹,“你不要小觑了招贤庄,别忘了广招贤背后倚仗的是谁。”
“倚仗?您是指天下第一楼楼主玉宇清澄?”斗勺突然想到今日扬州城外官道上,广英杰的那一番自报门户。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他是天下第一楼楼主的表舅的……什么的什么的长子?唉!九曲十八弯的,这算个啥亲家?他颇伤脑筋地问:“招贤庄的事,如玉宇清澄这等奇侠也会管?”
“正是!”情梦极其肯定地回答,“你看当今武林局势,凡是与天下第一楼有些关系的,便能逃月兑那个人的毒手。我原打算与招贤庄结成一家后,此番朱雀宫之难,天下第一楼便不会袖手旁观,有了玉宇清澄拔刀相助,朱雀宫便也能逃月兑那个人的毒手!”
她此番不远千里从越州山阴马不停蹄地赶至扬州,欲尽快与广家公子完婚,正是想借招贤庄与天下第一楼的关系,助朱雀宫逃过一劫,宫中百余弟子能保全性命,她嫁于广英杰或广英雄都无妨,牺牲她一人的幸福,何足惜!但没料到,广招贤居然不念先辈恩情,翻脸不认账,做到如此绝情的地步,她又怎能再对其抱有希望?她也有她的尊严,这门亲不要也罢!
“宫主,过了今夜,明日咱们又该去往何方?”斗勺忧心忡忡地问。
八月十五来临之前,他们必须想法子找能人异士来解救朱雀宫。全宫上下一百余口全将希望寄托在宫主一人身上,一百余人的性命也得由宫主那纤弱的肩膀担起来,宫主为此已是操碎了心,他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宫主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广招贤也绝不敢欺到宫主头上来。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啊!
情梦再次将目光凝在那盏跳动的烛焰上,脸上泛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到的戏谑笑意,暗自下了决心,“咱们哪儿也不去!自明日起,就留在扬州城内。本宫还有一件大礼要赠给招贤庄大庄主!这份礼,也只有广老爷子才消受得起!”既然广招贤要当一回缩头乌龟,她成全了他便是!俗话说:为善急人知,为恶畏人知。她偏要让天下人知道扬州城内有这么一只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