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怡兰坊直到现在,钱明斯对生意之事只字未谈,反而是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
凰沐轩也未动怒,神色依然是一贯的淡漠有礼。
因为这世上真正能令他动怒的人,并不多。
忽然原本热闹的厅堂安静了下来,响起一曲熟悉优美的乐音,让他面色微微一变。
不知从哪里掠进了一阵轻风,扬起厅堂中央的紫纱,轻舞飞扬,引人暇思。
乐曲缭绕中,隐隐传来阵阵环佩玎玲之声,只见二层的阁楼之上缓缓走一名紫衫女子。
女子衣饰华美,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如水雾般的美丽眼眸,艳而不俗,娇而不媚,顾盼回眸间,却是风情万种。
厅堂里熟悉的旋律在厅中缓缓回荡,紫衣女子一步步地走下了阁楼,在踏入中央那紫纱飞扬的方台之时,竟回眸看了眼凰沐轩。
那一眼,似嗔似痴,似怨似恨,却也异常熟悉。
凰沐轩修长的指已暗暗扣紧了桌沿,俊逸的脸上掠过一丝苍白之色。
他认得她!
她便是那日在林间传讯的紫衣女子!
她与纤雨究竟有什么关系?不仅了解他们的过往,甚至连这一曲《回风》……
回风……回风……
这一曲回风是他与纤雨一同改编自古曲,懂得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纤雨……
心口深处那道一直极力隐藏的伤痕似再度裂了开来,凰沐轩暗扣着桌沿的手,指节已是微微泛白。
一旁的钱明斯并没有注意到凰沐轩的异样,心魂早已为方台中央翩然起舞的佳人勾去。
舞姿轻曼,暗香浮动,那飞扬而朦胧的紫纱勾勒出一抹惊艳才绝的剪影。
同样的曲,同样的舞……
可是……同样的人?
凰沐轩忽然缓缓闭上了双眼。
犹记得那一年,桃花树下,落英飞扬,舞姿也是这般轻曼撩人……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凄然一笑,待睁开眼来时,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却是一片不见底的幽深。
第6章(1)
一曲终了!一舞终歇!
满堂欢声喝彩。
“柳依依真是人如其名啊!”钱明斯拊掌大笑,言下却又带着叹惜,“可惜,据说这柳依依卖艺不卖身。但奇怪的是,有人愿出万两黄金为她赎身,她竟拒绝了,甘愿流落这烟花之所。”回过头,他看了凰沐轩一眼,笑道:“都说这女人心海底针。男人是怎么也想不透,模不清的,想来这话不假。”
凰沐轩闻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痛楚。
此时,那紫衣女子已转身走回阁楼,厅堂中许多男子痴然盯着她的背影久久皆收不回神来。
不一会儿,一名侍婢从那神秘的阁楼走了下来,直接朝凰沐轩他们走来。
那侍婢朝凰沐轩微一俯身,微笑道:“凰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钱明斯惊讶地张大嘴,一脸羡慕,“凰兄真是好福气,这柳依依从未点名见客。除去那凤家庄的凤大公子,凰兄怕是这天下第二人。”
“公子请。”那侍婢掩嘴笑了笑,略带深意地瞧了眼凰沐轩,随即转身引路。
凰沐轩告辞了钱明斯,往那阁楼走去,身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如芒刺背。
不同于厅堂中的奢华靡丽,这阁楼竟布置得清新雅致。
凰沐轩随着那侍婢在一间雅房前停了下来。门是关着的,但门内却隐隐传来琴音,竟是那曲《凤求凰》。
那一瞬间,就像被雷电击中,凰沐轩僵立在了当场。
那侍婢奇怪地回过头来,“公子,怎么了?”
凰沐轩一怔,回过神,却是淡笑地摇了摇头,“无事。”他的笑容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俊雅温文之人呢?
侍婢暗中红了脸庞,低下头,“公子请进吧。”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凰沐轩便看见一道窈窕身影背着他驻立窗前,不知在凝神看着什么。
而在她身后,有一素雅女子正席地而坐,抚琴弹奏。
这曲竟不是她弹的?
凰沐轩眼中的神色又深了一分。
“姑娘,凰公子来了。”
驻立窗前的柳依依回过了身,示意那抚琴女子停下,然后随那侍婢一同走了出去,掩上房门。
“凰公子,不见月余,你似乎又清瘦了。”柳依依眉目含笑,眼底却隐隐带着复杂,“凰公子请坐。”
然而,凰沐轩并没有坐下,而是紧紧盯着柳依依,眼中的神色千变万幻。
“凰公子何故这样看着我?”柳依依坚定地回望着他,眼中却藏着冷笑。
“离开这里。”凰沐轩忽然一字字道,不同于与往的温文有礼,他的声音里竟显得有些冷冽。
“离开这里?”柳依依一挑眉,笑道:“公子的话我不明白。”
言毕,她走至琴旁坐了下来,纤纤玉指轻挑了一下琴弦,琴弦顿时应声而响。
“许久未弹琴了,我想这琴艺定生疏了不少。”她缓缓抬头,将线视投向凰沐轩,“刚才那曲凤求凰,公子理应还记得吧?”
那一曲回风,那一支曼妙的舞,还有这一首凤求凰……
纤雨,原来真的是你!
凰沐轩沉默地轻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来哑声道:“纤雨——”
他话音未落却被冷然截断:“我说过,莫纤雨已经死了。”
凰沐轩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哈哈哈——”柳依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几不可仰,甚至笑得流下泪来,“也许,我真在自欺欺人,真在自欺欺人——”
忽然,她站了起来,一把扣住凰沐轩的手,“跟我来。”
绑楼走道的尽头,竟另有一扇门。穿过那扇门,凰沐轩只觉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座桃花林。
有风吹过,香气扑鼻,盛开的桃花在风中摇曳生姿,落英缤纷,在半空中飞舞若蝶。
柳依依放开了凰沐轩的手,走下阁楼,往桃林深处走去。
凰沐轩跟着她,来到桃花林的尽头,那里赫然立着一个墓碑,冰冷的石碑上竟刻着“不孝女莫纤雨”六个大字。
凰沐轩面色一白,扶住身旁的桃树才勉强稳住身形。
柳依依并未看他,而是自怀中掏出一个用锦帕包好的小包,缓缓打了开来。
锦帕里包着数十朵已近干枯的残梅,那正是月前她在林子里拾起的梅花。
蹲子,柳依依将那些残梅尽数埋在墓碑前,淡淡地道:“这墓碑,是我亲手立下的。因为莫纤雨既不能爱,也不能恨,这样活着实在太痛苦了。”埋好梅花,她伸手抚上冰冷的石碑,“还记得吗,你曾与她说过,若有一天,她比你先死,你定会将她埋在你们初遇的地方,然后安静地守着她。”
“不过,她无法让自己葬在那里。因为那样,她会觉得更加对不起她爹。”
“所以,她只好选择拾起残梅埋在这里,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听到这里,一直伸手揪着胸口的凰沐轩终于忍不住以袖掩唇轻咳了声。
回忆,有时候固然美好,但有时候,却如刀锋般尖锐,能刺伤彼此的心。
柳依依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盯着他那苍白的脸。
那日在林间意外遇到他,自己并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理准备。
今日在坊中再遇他,她便下了决定。
也许老天是在暗示她,一切,应该要有个了断。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凰沐轩哑声问。
柳依依冷声一字字道:“因为你不告诉我答案。那我只好自己找。”话语一顿,她盯着神色越发惨白的凰沐轩,“对一名弱质女子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青楼消息来得更快?”
“你——”凰沐轩一怔,痛心疾首,感觉五脏六腑再度翻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