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而宫中却仿佛没有任何春的气息。
就算有,也被那森森高墙,权术之争,功名利禄,勾心斗角等诸多难以企齿的皇家秽事抹得干干净净。朱朝夕坐在被暖阳斜斜照进来的东厢暖阁,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从他八岁起,每天在上书房与大哥做完当天的功课后,就会跑到这里,躲到屏风后面的角落里听父皇与众位王公大臣们谈论朝政,有时是哪里的作乱谋反,有时是弹劾一些官员,更多的是为西北边境屡屡来犯的鞑靼各部而商讨出兵,再后来,当他大一些,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会在众朝臣散去后跳出对父皇发表自己的见解--对这一切父皇都是默许的,每每听他神彩飞扬指点江山时眼中也都是赞赏与爱怜。不知道一切都开始改变是在什么时候,当他真正带兵打仗从边关凯旋时,面对的不再是阳光明媚的东厢暖阁,不再是父皇慈爱的笑脸,也不再有当年的少年轻狂时的壮志激昂--也许是因为自己真的长大了吧--一直以来,他都会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变化的一切。可是,当他三年后再坐在这里时,才真正感觉到了悲哀。
案皇明显变老了,这些年来的纵情酒色和愈来愈烈的吸食鸦片让他原本睿智明亮的眼也蒙上一层昏黄,于眼角眉头的皱纹看上去也如此深刻而苍老--也许除了那一身的黄袍,去了那耀目的金冠,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你想辞官?”神宗皇帝有些不信地望着面前这个淡然自若的男子,心中五味陈杂,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望向身边的宦官,半晌才嚅嚅地道,“朕也已经不计较你这些年的任性,也很给你面子的为你封官进爵,好容易你回到了京城,怎么又说要走?”这算是父皇的关心么?朱朝夕悲哀地笑笑,恐怕父皇缺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可以带兵打仗或者帮他办事出力的人而已--这也是他们之间仅存的情份了吧。“要不是太子力保你,估计这次边关之事朝中许多人是不肯善罢干休的,而这件事朕也可以不计较……”神宗见朱朝夕不语,不由放缓了口气,他向太子使了个眼色,想要他也帮着劝了一下。“三弟……”性本温和懦弱的朱常洛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多事之秋,边关……”朱朝夕伸手打断他的话:“西北边境之事也正是儿臣想向父皇及太子禀明之事……”神宗见他有意回避,不由微怒:“这件事朕说过可以不计较。”
“圣上息怒。”身旁的太监张诚见神宗的表情,忙轻声劝着。他回首向朱朝夕,陪笑道,“不是奴才多嘴,宁王爷,圣上前几日得了风寒才好一些,您就别再说惹圣上生气的话了。”“父皇,不是计较与不计较的问题,这件事儿臣已经查明是锦衣卫的副统领刘思安与陕西督察王同之等几个……”朱朝夕冷冷地看了眼张诚,他是郑贵妃的人,多少年来,父皇却一直十分宠信他,想不到现在更是愈演愈烈。“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宁王,朕任命你为镇关大将军是希望你能够打出大明的威风,灭一灭鞑子的嚣张气焰,而不是叫你不战而退的……”神宗此时显示出了他皇帝的威严,“要知道近些年鞑子的气焰实在是太嚣张了,不好好整治一下,怕是他们已经不知道大明的威风!”朱常洛侧首看了一眼朱朝夕,意思很明显,一路上他不是没有提醒过朱朝夕,父皇对这件事情的不满,还教他想好说辞应对。朱朝夕摇头叹息,“大明的威风”?近些年边关屡战屡败,从西北的鞑靼入侵至东南沿海的倭寇横行,大明哪还有什么威风?皇室的奢靡和边关的军队粮响让百姓苦不堪言--这话如果是放在三年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月兑口而出,可是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让他了解了许多人心险恶、同室操戈的现在,他也许剩下的只有摇头叹息了!“边关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朕已经派了左都御史郑思宗前去处理……你先休养几日,然后帮太子在朝中作些事情吧。”神宗心中不满地道。郑思宗?朱朝夕与太子俱是一惊,这件事是神宗秘密进行的,竟然连平日帮助他处理朝政的太子也瞒了,而这人是郑贵妃的兄弟,是福王党的中坚分子,一向好大喜功、残忍,神宗竟然让他去处理西北边关之事,定是郑贵妃大力推荐的,恐怕这一去,是唯恐天不不乱了吧!“父皇,边关的事情儿臣已经同察哈尔部达成了协议,能够和平相处不但是我朝幸事,也是百姓之福,何必非在再起杀戮?郑思宗也并非良将帅才,还望父皇三思,而且……”朱朝夕忽然从椅中站起,跪于神宗面前,“请原谅儿臣不孝,儿臣去意已绝,还望父皇成全。”“二弟,你这是……”朱常洛在一旁的眼色无效,见朱朝夕还是固执地请辞,明知已经惹恼了神宗,却也无能为力,只是上前去拉他,“凡事三思……”神宗冷笑道:“果然如人所言,说你在边关这些年别的没有长进,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啊,你私自将盈玉公主带往边关,与敌军勾结,抗旨出家,暗中招兵买马,这些年来常有奏折参你,朕还不信,但今日一见,这便是你与父皇说话的态度了么?”神宗哼着,向身旁的张诚道:“朕听说延绥的百姓都在唱什么曲子,是什么来着?”张诚陪笑着道:“好像是什么‘宁王在,心不慌,一柄长剑震八方,杀的鞑子喊爹娘,全城百姓喜洋洋’。”“是啊,有宁王在,心不用慌了,看来要朕这个皇帝也没什么用了,是不是?”神宗冷冷地道。神宗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朱朝夕不由心下一阵恻然,他早已经对这一切都看透了,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仍然会痛呵!见朱朝夕不言不动,不为自己辩解,神宗知道自己的话可能重了些,他望着朱朝夕叹道:“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盈玉的事?”“父皇?”朱朝夕不太明白此时神宗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的意思,“您指什么?”神宗挥挥手,太子朱常洛明白那是教自己回避的暗示,便知趣地退了下去,临行前的那一眼满含着对朱朝夕的关切。虽然他们不是同一母亲所出,但自小却长在一起,性情极投,而三弟不懂变通的执着便是他最为担心的,这些年来他为求自保不便出面为三弟做些什么,但他也知道就算三弟避到了边关、避到了寺院,仍有些人不肯放过他,但愿这次他真的能够逢凶化吉吧!等到朱常洛离开,神宗示意朱朝夕坐下,才缓缓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喜欢盈玉的事?还有盈玉的身世……”“身世……父皇也知道了?”朱朝夕有些动容,他自以为瞒得很好,也相信聂临风和冷含香的承诺,是呵,但他忘记了还有母后——母后是除此之外这宫中唯一的知情人了吧,而识大体、以父皇为天的“她”又怎么可能有事相瞒?!朱朝夕望向神宗身边的张诚,这件事情想不到父皇会让太子回避,却留下了他,远近亲疏立现,不由让朱朝夕深感不安!神宗长叹一声,神色中似乎有说不出的落寞:“玉儿长得太像她母亲了,这次她回来,朕也是有意不想见她,便是怕见了之后徒增伤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