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包药,咬着牙退下。待自己恢复了元气,定要再次翻过宫墙,这回一走,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让你走了。”扶苏缓缓转回身,目色温柔逗留于人已远走的空廊,“今日,所有未了的该了的都会彻底了结。”
宴席终了。混乱是扶苏早已预料到的,李斯独战群博士亦是他的布局之一,只是千算万算,他却漏算了一人——父皇。只父皇微微眯目平平淡淡的一句“李卿家所言甚是”,李斯便成了扭转战局的唯一胜家。一昔间,百家不复存在,焚书禁言,七十个博士刹那间由高高在上变得一文不值。
“扶苏公子好雅兴,对月独酌,怎么也不点盏灯?”黑暗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排夜而出。行至扶苏面前时,露出一抹桀骜而张扬的笑来。
“尔父今日大胜百家,你不在府上庆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扶苏幽幽抬眸,平静而恬淡的黑瞳中所有的失意与遗憾隐藏得那般完美。
“自然是请人喝酒。”李由说着,由背后端出一个精巧的酒壶来。
“来我府上,焉有你请之理。”扶苏缓缓为自己对面的空杯斟满。原以为今夜会与另一个人一同畅饮的。
“这酒并非给你的。”李由笑着将酒置于桌上。
见扶苏止了动作,黑瞳中生出警惕,李由不禁低头笑出声来,“不愧是我爹相中的储君,果然一点就通。”
“父皇并未立太子,你这话扶苏听不懂。”
“扶苏,别再绕了。今日百家博士因你而受累,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爹不是那么容易被踢开的。”李由开门见山,眉眼间的自负活月兑月兑是少年的李斯。
“是左丞想太多了吧。法家与百家之争,与扶苏有何相干。”一口饮尽杯中佳酿,放下杯时,黑瞳中波澜不兴。
“好,我这就回去,管幼娘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将她梳妆打扮了随便往哪个皇子府上一塞就得了。好歹她总有她的皇后可做。”
“这是你擅作主张……”扶苏正眼望向李由,“或是左丞在借你之口相挟?”
“有甚区别?你素知我爹最疼的就是幼娘。家中这么多兄妹哪个没被打得皮开肉绽过,只幼娘连半句重话都不曾受过。你该知我爹要的是什么。”李由说着,将那精致的壶向扶苏面前移了移。
“不过一个宫女,又何必非取她性命?”扶苏虽面容仍是从容,声音却微现波动。
“不过一个宫女,竟然害幼娘终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难道还不足以要她性命?”李由说到最后,字字都由牙缝迸出。扶苏望着那雕花的精致酒壶,陷入无声沉默中。
“扶苏,爹让我捎句话给你,幼娘的良人,即是我爹倾尽所有追随之人。”李由撂下话后不再多留,转身隐入夜色中。
晏落见有人从房内出来,连忙闪身避到一旁。当那人面对月光时,她才看清,那人不正是那日院内立在扶苏身旁的人吗?
待那人走远,晏落才又回到屋前。只是望着那高高的门槛,始终抬不起步子来。咸阳酒宴不欢而散之事已传遍整个咸阳宫。谁都知道,明着看是始皇帝偏袒李斯,抑百家扬法家;而私下众人都对李斯为何倒戈相向全力相助扶苏的诸博士而臆想不断。
李斯倒戈了。一直都文有李斯武有蒙恬的扶苏如此能承受得起这样的变故。想到扶苏此时的失意,便生出想安慰他的冲动来。连方才陡生的惧意都抛到了脑后。
“掌一盏灯来。”扶苏那微显疲惫的声音在空中幽幽响起。
晏落掌了灯静静向扶苏靠去。
“是你?”黑瞳中微现诧色,如被吸附般望着她恬美一笑、缓缓将灯移至桌前、恭敬地将双手交握身前、微斜着螓首望向自己。
“春桃突然觉得身子不爽,我是来顶她差的。”回想春桃央自己顶差时那湛亮的眼珠,她分明就是生怕扶苏心情不佳会迁怒下人罢了。
“嗯。”他轻应了一声。手,下意识地覆上那壶酒。
“坐吧。”扶苏突然开口,眼中闪起心意已决的坚定来。
“这如何使得。”樱唇微颤,似是这僭越而坐之事吓到了她。
“不是宫女,亦不是武士,只是晏落。”替她抛开那些主仆的身份,他执意让她坐下。
“既然公子一番美意,晏落也就却之不恭了。”她顺从地坐下,烛火掩映下,那一脸病态的苍白引得相对而坐之人关切地皱起眉。
眼中闪过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端起她面前杯中之酒,用那雕花酒壶为她满上一杯。
“晏落并不善饮。”她出身世家,又在宫中长大。堪比公主的矜贵生活只教她琴棋书画,却不懂饮酒作乐。
“只一杯。”三个字后,他便再也不能说什么。
“公子,你真要晏落喝?”她倏地抬眸望他,黑白分明的眸中不掺任何杂质。
扶苏顿了顿,望着上那双晶莹的眸,却仿佛这个问题有千斤般,许久亦未给出答复。
晏落见扶苏为难的样子,忽地露出笑来,“不过是杯酒,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了”说着,豪爽地端起酒杯来往嘴边送。
“晏落。”扶苏忽然起身,用手盖住晏落手上的酒杯。
“嗯?”她不解地望向他。
“你会怨我吗?”那低沉的声音为何不再舒缓?
“我为何要怨公子?”她无邪地望着他。
扶苏缓缓松开杯口,唇边溢出一抹复杂,“怨我将你拉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泥泞。”
“我会怨。”她朝扶苏举了举酒杯,“所以晏落干杯后,公子能否准我离开这泥泞?”
未待扶苏回答,晏落一仰头,一杯凉酒已顺喉而下。放下酒杯,冲扶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他眼中没来得及隐去的纠缠、伤痛与不舍,她都悉数看入眼中。
“对不起。”他望着她,喃喃将抱歉说出口。
“公子并不欠晏落什么。”她笑。为自己即将得到自由。那酒为何穿过五脏六腑时那般灼热?究竟是因为宫中的酒与宫外不同,还是扶苏亲手酌的酒与其他的酒不同?
第10章(1)
破窗声划空而出。
“小心!”晏落警觉地推开扶苏,跨出一步横挡在扶苏面前。
“小柔,你让舅父好找!”粗嘎的声音晏落再熟悉不过,是舅父项梁。
“舅父?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咸阳宫,舅父怎么可以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若非你在这里,我又怎么会来。”项梁虎目炯炯逼向晏落。
“舅父。”晏落面露歉疚之色。
“阿籍说你做了暴君的走狗,我还不相信,总以为你不愿回吴中定有隐情。谁料竟是这般隐情。”虎目直望向扶苏,方才两人相拥在一起的那幕仍历历在目。
“舅父,你误会了。”晏落强忍月复间渐渐升起的火烧般的炙痛,拼命想解释。
“有什么可误会的。不是这暴君之子,你会忘了国仇家恨?会弃阿籍与我,你仅剩的至亲于不顾?”高高在上的扶苏公子,在项梁眼中不过只是千万覆国仇人之一。
“从来都没有什么国仇家恨!一切的错都只是因为我的存在!舅父,其实你最该恨的人是我才对!”她厌倦了,真的厌倦了这被夹在国仇家恨中的日子。舅父将他所有的痛都化成了恨,而阿籍更是自幼便被教导成了仇恨秦国的复仇工具。可事实上,一切都是因为幽王将她这个命带破国灭君之象的祸水留在宫中,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最该死的人,其实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晏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