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深的时候,会是谁按门铃?当然不会是妈咪。妈咪是越来越忙了,常常我捱到夜里越过凌晨,仍不见她的踪影。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向爷爷和女乃女乃解释,反正女乃女乃是不再跟我提那些事了,而妈咪则越来越忙,越来越晚回家。
门开处,槛外的人先是朝我安静的一笑,才缓步进来。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见达一边说一边把背包褪下放在沙发上。
“没关系,反正我也还没睡。”
他坐下,把背包往旁再挪移,解释说:“前几天和几个同学到南部,本来预计明天晚上才回来的,结果提前了一天。他们开车载我到附近就放牛吃草,我只好来打扰了。”
见达温文有礼,是杜家男人中少见的。我不是说杜家男人粗鲁无礼,相反的,他们个个英挺过人,风度派头十足。我的意思是,见达给人一种温暖平易的感觉,这在杜家男人身上是难得见到的。
“到南部?你们大学生都不上课的?”我坐在他对面,不是很热衷的问。电视还没有关掉,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诉的歌声依旧在那里回荡哀怨。
见达将电视遥控关掉,微微皱着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道:“妳又在看这种颓废的蓝调?”
英文里蓝色的另一层意义代表忧郁。我每每总看些点悲调的故事,见达嫌那些故事抹灰了青春的色调,只令人更加颓丧,每次见我在看那类的电影、电视影片不管什么,都叫它做颓废的蓝调,算是对我的僻好不以为然。
我倒了一杯水,自顾喝着。
“你自己不爱看就算了,做什么管这么多。”
“怎么能不管!再不管,妳啊,成天看这些东西,看都要看老了!”说着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不看这些东西也是要老的。既然都会老,倒不如多顺着自己的心。”
见达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瞧。杜家每个人都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轻易地看穿每个自信薄弱的灵魂。
“不顺心?”他问。
我摇头,无意在这件事多作停留。我问他:“今晚回去吗?”
这次换他摇头:“不!今晚打算住在这里了。三婶睡了吧?”
我又摇头。“没有。妈咪还没有回来。最近公司事忙,总得忙到很晚晚才回家。”
天知道妈咪到底在忙些什么。忙约会我想才是真的。我实在是厌倦了对妈咪的晚归再做任何解释,却没有人了解我心里的疲惫。
我无意再多谈任何事,转头向见达轻轻一笑说:“很晚了,早点睡吧!要睡这里还是客房?”
“妳好像很不愿意和我多说,总是将我的话题岔开。”见达双手抱胸,背抵着沙发:“很讨厌我吗?”
“怎么会?”我对地板说:“我只是觉得很累。再说,清谈误国,谈再多也全是些无济于事的琐碎。”
“是吗?”他轻轻环住我的肩膀:“真的希望是这样。妳总是那么冷淡。天知道我多么希望我们不是堂兄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种遗憾。
我直视着他,心里有种明白了:“可是我们是堂兄妹。”
他叹口气;“妳真的不明白?”
“明白又怎样?明白也改变不了事实,只是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他喃喃自语:“也许吧!我是在自寻烦恼。”
“睡吧!”我叹口气:“想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他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将我拥入怀里。我任由他拥抱,并不挣扎。他很快就放开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触我的脸颊,眼眸流转的尽是落寞哀伤。
我别过头,不忍接触他的眼光。他再轻轻拥入怀,然后拿起背包,开门离开。他下楼远去的跫音,在静夜中听来,格外令人心悸。
第二十四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丢下李后主词集,坐在窗台上,窗帘随风飘呀飘,我的头发也随风张扬。
如果我是李后主,如果我被幽禁在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丽无限的江山,我难过的,是不是仅止于这样的幽叹?不知道!那太渺茫了。这样的好天好地,这样的风和日丽,即便掌握在手里,也不过如梦似的迷茫。
好梦由来最易醒。这样的日子,也让我觉得寂寞最深。每个人各有归属,而我呢?我的归属在那里?妈咪虚无缥缈的母爱?还是这一幢空荡荡的屋影?
圣诞节快到了,这一年已接近尾声;走在街上,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那从来不是属于我的空气,我觉得自己好似这个世纪里一组游离的灵魂。
我叹了口气,关上窗,很快就游荡在繁华大街上。在人群里还是寂寞的,可是,这样美好的日子,我怕一个人关在迷漫着古世纪幽暗光影的家里,那会令我伤感,关于岁月和年代的。
我从早上游荡到下午,又从下午闲晃到黄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脚歇息。才坐定,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时我有点恍惚,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低低地呼唤,意图震憾我记忆里每份思维。
“杜见欢!丙然是妳!我远远看就像是妳!”
我抬头,林先生笔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不在这里要在那里?”他拉开椅子,在桌子一边坐下:“这里是A大的活动周边区。”
原来是这样。我东荡西晃,自己都不晓得到了那里。
服务生过来招呼,我随便要了碗面,林先生则慎重的点了几样东西,十分符合他的个性,做什么事都一板正经,丝毫也不马虎,连吃也不例外。
“难怪妳这么苍白。人哪,要懂得爱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没有强健的体魄,是无法担当重大的责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懒得跟他争辩。
“有件事本来下次上课时要告诉妳的,”他说:“今天刚巧碰到就先告诉妳了。”
“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接过服务生端来的东西:“我得开始准备期未报告和论文,恐怕抽不出时间再帮妳复习功课,所以,妳的家教我想这个月底就结束。”
“你是说,你不教了?”
他点头。
“那我怎么办?下个月就要期末考了,这下子我准完蛋。”
“没有那么严重。其实妳的理解力不错,多练习做题目就可以了。数学没有妳想象那么困难,妳纯粹是心里因素作祟才会这么凄惨。”
我看着他。这个人,连吃饭都很有次序,从蔬菜到鱼而肉类,没见他错置过。
“你准备怎么跟我妈咪讲?”我问。
“当然照实讲,”他抬头讶异的看着我:“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我不说话了。这个人,做什么事都那么理直气壮,我真怀疑他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呆瞪着桌子,一碗面摆在面前动也没动。然后我朝门外看去,意外发现门口有个人正朝我看来。那个人对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说要先离开,他坚持帮我付帐,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门口,劳勃瑞福笑容可掬的等在那儿。他上前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黄的帘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阔的天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我就住在这附近,”他笑着看我:“走到这里,随意一瞥,就看见妳闪闪发亮坐在灯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听说肉做的东西也会发亮。”
“嘿!妳很不友善!谁惹妳了?”他停下脚步,放开握住我的手,亲爱的拨乱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