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显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当真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对这姑娘好声好气,却只换来她两番大闹,还比不上七师弟一张冷脸能治她。
当即也上马,慢慢踱出了这没有几家店铺的冷清小镇。
此时也已近暮色,艳红的残日挂在远处山头,几只雁鸟悠悠叫着,隐入浮在天边的氤氲云霞。三娘忍不住回头去望,那曾是她与娘亲栖身之处的地方,似乎还散着缕缕青烟。
昨日的此时,她才从娘亲的坟上回去,看到院子里,有两匹陌生的赤红马。
今日她便要骑在马上离开,也不知能否回来。山里的兔子会不会在娘亲的坟头上打洞?那一口薄弊材,能否挡住野鼠的猖獗?
她眼圈又红了,从喉里低低咽一声:“娘……”
几不可闻的哀泣,无声消弭于忽起的夜风中,只换来背后沉默的男子低头,看了她一眼。
第三章残庙惊魂
出镇的官道并不长,及天色全黑,视野里已没了灯火人家,取而代之的是延伸入低缓山坡的小径,只是两边的林间偶尔仍见倒地的碑石矮龛,昭示着在从前,这一带并非如眼下这样荒无人迹。
这一晚幸好有月光,慕容显与虞若竹有功夫在身,目力较常人好上许多,黑夜里行路倒也无碍,只放缓了缰绳,让两匹马沿着若隐若现的山道慢慢踱步。
他们自昨夜火起后便没得休憩,却也不觉疲倦,三娘虽是昏睡了一阵,毕竟是寻常弱女子,骑在马上渐渐开始瞌睡。只一颗脑瓜越来越低,背脊在虞若竹怀里擦一下,忽又清醒,忙摇摇头直起身子,过不了片刻却又点头连连。
如此反复,就连慕容显也注意到了这头的情形,不由好气又好笑地对师弟道:“这姑娘撒起泼来生龙活虎,不想也是个软柿子。七师弟,我看她撑不了多久啦,咱们今夜还是找一片干净林地歇下吧。”他行走江湖多年,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七师弟生于猎户人家,山林间的本事比他只多不少,只是眼下带了个女子,不免缩手缩脚。
虞若竹点点头,突地咦一声,“前头是有个屋子吗?”
慕容显闻言凝神细望,不由大喜,“这倒巧,看那样子像是间庙宇,罢罢,便算是破墙撑了个屋顶,也省得我们再寻地头。”
催马奔得近了,才看清是间没了香火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果真如他所说,“破墙撑了个屋顶”,后头已塌了一半,好在门口处仍完好,容下三人不成问题。
慕容显下了马,掏出火折子点根枯枝四处照照,便连供桌也给人搬空了,那泥像被撇在一角,面目已斑蚀不清。他将四处残破蛛网略为扫扫,回头便要招呼另两人进来,却见师弟已下马,仍是让三娘靠着自己肩头,拦腰将她抱了下来。
他不由一怔,心道:幸好这姑娘半傻半疯,七师弟也是自行其是的性子,否则就算是换了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这样亲近也会生出事端来。
三娘此时已经迷迷糊糊了,师兄弟两人给她腾了块干净地头,任她枕着行囊沉沉睡去。虞若竹动作极快,片刻已在阶上生起一堆火,两人盘腿坐在门边,就着水袋里的清水吃些干粮。
慕容显一向乐天,此时有了宿头,又填饱了肚,这一日里因三娘而起的烦扰已消得差不多,只展颜对师弟道:“那掌柜好生老道,只说不远有个大城,却不说要走几日才到,咱们便傻乎乎地给他骗了出来。好在他干粮给得多,算还有些良心。”
虞若竹“唔”一声,只顾咬着他的大饼,一双眸子直直地透过林木望那天上的白月,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门之中,慕容显话最多,脾气也最好,偏生此次同行的是性子最闷的七师弟,他不由叹一口气,“七师弟,不是我多事,自从去年小师妹觅得良缘离开师门后,你便成了师父身边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都有些担心你。”
虞若竹目光微斜,似是不明白他所言何事。
“像大师兄,学了师父一身的好医术,日后自是追随在师父身边行医济世,他俩心肠都软,但有三师妹这个铁算盘在,今后衣食也无忧。而四师弟已寻到家人,势必得回去掌管家业,其他人处事皆圆通,日后自能独当一面,只你入了师门后便没越过山脚,性子也闷些,无怪连着师父也跟着担心,勒令你此次随我下山了。不过你眼力甚好,心思也比二师兄细,像这姑娘身怀轻功一事你便注意到了,因而我觉得,说不准师弟你倒挺适合行走江湖。如何?等回头答复了那位前辈,再帮这姑娘找个容身之处,你仍随着师兄游历江湖算了。”说着笑一声,“像咱们这等无牵无挂,也不图世间名利的人,其实最是适合游走四方,师兄我是个武痴,平生最好以武结交各处朋友,然而就算不是如此,中原广袤,奇人异事之多,怎样都比成日待在山上要有意思。”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也不知七师弟究竟听进了没有,只见他眉头也不动一下,半晌才应了一个字:“哦。”
哦什么却全不清楚。
慕容显气结,只苦笑着摇摇头,转了个话题:“沈姑娘也有半日滴水未进了吧,要不要唤她醒来吃点东西?”
这回虞若竹倒是有点反应,只回头看了一眼三娘,说,“让她睡吧。”
“师弟,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着火那晚,全府人都给下了药,就连我俩也睡得昏沉,这姑娘却是怎么醒的,难不成她没有吃掺了药的饭菜?”
虞若竹一顿,“那晚饭席上是没见到她。”
这么说来……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去看那睡得沉沉的女子,慕容显干笑,“一日一夜都未进食,又大闹了几遭,难怪睡得像死猪一样。”
虞若竹眼角也露一丝笑意,仍是那句话:“让她睡吧。”
“师弟,你说这姑娘几岁了?”
火光若明若暗地照在三娘脸上,映出一张憨憨的睡容,正只有在此时,她才有点寻常姑娘家的模样,若在醒时,眉目没有一刻不动,张牙舞爪,好不鲜活。
她相貌堪称清秀,只是尖颌细眉略显单薄,若由城里那些相人的媒婆子看来,必会说她不够福气,虞若竹却只想到她瞪着自己时那双黑多白少的凶狠眼瞳,像极他幼时猎到的那些小兽。也只摇摇头,“看不出来。”
“算起来也跟小师妹差不多吧?只是身量小些,看来这姑娘在沈家日子过得是不大好呢。”慕容显叹一声,“小师妹都已嫁为人妇了,至于这姑娘……那样疯癫的性子,怕是找不到好人家顾着她。”
只是那却不是该他们烦心的事情了。
他伸展下筋骨,同师弟说好轮流守夜,便也在庙里另一头寻个地方睡下。到底是心宽的人少烦忧,想睡的时候便能很快入睡,朦胧间似乎仍能看到师弟抱着剑挺直的背影,不由迷迷糊糊地想:这七师弟若能话多一些,古怪的脾气再少一些,倒是个不错的旅伴。
及至夜深,却被说话声吵得睁了眼,原来是三娘半夜饿醒,爬起来找虞若竹要吃的。慕容显揉揉眼,只见跳动的亮黄火光下,那小疯女蹲在地上毫无仪态地往嘴里塞着吃的,显是饿极,七师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她,冷面上竟有些柔意。
他一怔: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待擦了眼再看,七师弟分明仍板着一张有负于他大好相貌的死人脸,哪有柔和半分?他果然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