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六六自个也不明白。
当那人说他近来就要离开的一刻,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就空了一块。低头看看心口,明明是完好无损,那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六六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只是很失落,很失落,仿佛天地万物齐齐失却了颜色,就连上一刻人间美味似的烤鱼也在嘴里失去了滋味。
那晚她没说什么,只是次日,次日的次日,她都没有再找那个人。虽然不想承认,六六也察觉到自己竟有些胆怯了。
真个莫名,他要走便走吧,她却失落个啥劲,打一开始就知那人不属于这片山林不是吗?即便只是短暂交集,初时也不甚对盘,而如今成见已消,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了,怎样也该爽快地道别才对。
怎会弄成连对方的面都不敢见的情形?
每每见那朵紫云腾起便不由心悸,只觉他此次一去便不复返了,直至夜半察到那人回来方又松口气。
心绪如此大起大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六六埋头想得出神,没察到树下有人走近。
“敢问……”
突兀人声扬起,六六猛地抬眼,才发现树下站了一人,竟是先前见过的年青道士。她心下一惊,消沉的情绪一扫而光,只余下陡然生起的迟疑:这道士怎又来了,我竟没察觉到他近身!
也只是一惊便镇定下来,她冷冷俯视下头,看这道士要说些什么。
那一身正气的道士上下打量她一通,道:“你便是六六?”
虽不知他如何得知她名姓,六六仍是傲然回答:“正是。”
心下只暗暗戒备。
道士望住她沉吟,似在估模什么,半晌突地一扬袖,“如此先得罪了。”六六便觉周遭空气起了异动,沉沉朝她压来。她早有防备,当即纵身退到另一颗树上,右手同时燃起阴白火焰,蓄势待发——
空气中的异动却在此时尽数消了。
六六一怔,下意识看向道士。对方已化去手上捏的决,敛袖叹息:“这术法,你本不该学的。”
六六心念急转,顷刻便明了他方才是诱她使出阴火之术,但……不过几日工夫,这道士如何就已找到她头上了?莫非……
心蓦地一沉,仅是想到那个可能就已难受到窒息。
不会的,以那人性子要说早便说了,没道理拖到现在才出卖她。
六六定定神,压下纷扰的心绪哼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是由你说了算吗?”
“你可知你修习的是何术法?”
“不就是生个火出来?世间人人都会。”只不过凡人生火要火摺,道士得扔个符纸,她则什么都不用罢了。
“你这火却不是人间平常烟火,它本只存于冥府之中,用于化炼三千恶鬼。眼下你修行尚浅,阴火在你手上并无得害,只是不该出现在人间的物事便不应出现。”
六六只将他的话当耳边风,负气啐道:“如今我学也学了,你待怎样?要除了我吗?”她最烦长篇大论,要打架尽避动手就是!
青年道士看她许久,突地转了话头:“我是否该问一下,为何你不问我是何人,似乎也不奇怪有人找上门?”
紫衣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六六只哼一声,并不答话。
“……也罢,不管你知晓多少,我只愿你将法术秘本交出,再授你一个口诀,只要潜心修上一段时日,便可将体内阴气消去。你若想修仙得道,应以正法修行,耗时虽久,总好过走邪门歪道。”
六六听闻此话不怒反笑,“笑话!你自个修行修傻了,真以为人人都巴望成仙吗?当神仙有什么好,我习这阴火之术不过为防身,数百年也好好端端活下来了,你却叫我再赤手受他人欺侮?”
道士蹙起眉,端整的面上并无恼怒之意,“修仙与否全看你心意,天地间自有定则,强逆天理对你并无好处。恕我直言,你眉目带煞,近日必有大劫,还是听我劝告早早除了体内阴气吧。”
六六也沉下脸,“你省点事吧,若非见你无甚恶意,我才懒得同你废话。想动手尽避来,否则就请便吧,此地不欢迎你!”
“动手对你并无好处。”
“要试试吗?”
道士叹一口气,“五行之中,我主修洄水,恰能制你法术。只是师门教训慈悲为怀,我不愿生事,还望你三思。”
“不必了!”
“……这样吧,你我定下三日之期,这三日内我每日都来此一趟,三日后若劝不得你回心转意,便只好用强了。”道士袍袖一扬,行个道礼,“我有天命在身,必须追回秘术,少不得得罪。”
“……”六六已懒得回他了,只觉这道士已迂腐至无药可救,三日也好三年也好,随他订吧,她的答复总归不变。
道士兵见她再无表示,心下暗叹一声,移步便要走了,六六见状忙喊一声:“且慢!”道士诧异停步,她却先移开了目光,心下暗恼,“我有一事问你。”
“请说。”
“……你是如何找着我的?”一问出口,心也随之悬了起来,然而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却压过了一切。她抬眼直视那道士,不管实情如何,她一概接受就是。
“……你名唤六六,百余年前不过是一身无法力的普通小妖。”
“无错。”他扯这些做什么?
“便在那时,你原先栖身的山林遭了天火,林木俱毁,你与几个同伴侥幸逃到邻近村落,却因村人撞见你等口吐人语,险些被猎户捕杀。恰有个云游道士经过,使了些银子将你们买下。”
六六愈听愈惊疑,方消的敌意又涌上心头,扬声喝道:“你怎知此事?”
道士面色稍和,“我追查此事已有些日子,该知晓的自然知晓。其时道术尚未盛行,人世间仍少见你们这样得了灵性的山兽,那道人表面让你等随他修道,暗里却藏了祸心,是你先察觉领了同伴乘隙出逃,记有阴火之术的秘本便是得自那道人处,我说的可对?”
六六哼一声:“不错,拿他的东西我可没半点愧疚,那老贼尚有许多来处不明的宝贝,我只恨不能将它们尽数毁了,教他日后不知又残害多少同类!”
“各人自有各人劫数,天命如此,便算他有多少罪孽,阴火之术仍是你不该学。我追查秘本至那道人处,才知它已落入几只兽妖之手。这几年我探访各处山林,皆遍寻不着,不料几日前偶到此处就被其中两只盯上了。”
六六闻言暗忖:原来是狐狸和小蝠多事露了形迹……如此说来,却与那人无关了?
心下不由一宽,竟觉与被人背弃相比,道士找上门这等晦事反而无关紧要。
青年道士继道:“你那两人同伴似乎没什么妖力,我料想秘本必不在他们身上,便只装不知遁走。今日再回头探查时又被一只熊妖无端袭击,我将它制服查问,才知阴火之术是由你习得。”
六六不由大皱眉头——黑熊那厮自然乐于给我找点麻烦,也罢,这道士迂是迂了些,却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让那头蠢熊吃点苦头也好……不对!
她兀地瞪那道士,“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那老秃驴的事已过了百余年,他早该死了,你怎可能寻到他,又如何从那样奸滑的人口中探出秘本下落?分明全是胡扯!”
“……”青年道士沉默片刻,叹道:“有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那道人不仅没死,反而借由修真得了长寿之身……他便是当今国师。我本不是凡间人,为寻回秘术拜在他门下,才得了这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