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静香说,祀师早料到今日相请了?”府邸另一头,隔了层层院墙的荷花池边,女子这般说着。
月是半弧,盛夏早过,池里的荷花大半残了,偶有几瓣藏于浮叶中映着惨白的月光。间或水声划动,像是大鱼掠过水下,叫人心生不安。
缙王妃便凭栏倚于池边水榭中,柱影镂花隐隐遮遮,只见珠玉琅嬛,不得确切。
在他看来,眼前似乎只是个全无半点灵气的普通女子,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她并非凡人的事实。
瞧着这人,脑中却浮起另一张毫无烦忧的笑脸,他与面前女子最大的不同,也许只是他身边有个昭儿,她却没有。
这样的思绪只如浮云掠过,官紫竹面上淡笑道:“彼此都是明眼人,试探的话大可省了。”
缙王妃突地笑起来,笑声却如她的面容一般冷清,“他人只道妖魅精怪在人世混久了,便也如人类般圆滑,祀师却是相反……也罢,我早也厌了虚虚实实纠缠不清。”
“想必你也看得出,我身上全无半点法力。”
辟紫竹淡笑不语。
女子轻喟一声,目光随着池中的月影闪动,“其实就这样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论凡人妖魅,似乎都忘不了自己的出身,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一听闻京城中有祀师这号人物,便轻率地邀进府了。”
她淡淡一笑,探手在一旁的石钵中取了饵肉随意投入池中,池面上立时水波粼粼,一条半人多高的怪鱼跃出水面,将肉饵接住了,鱼尾只有月辉下一闪便已隐入水中。
缙王妃续道:“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待久了,自然想亲近同类,只可惜不知是国师手下的道士太蠢,还是成精的妖兽太狡黠,流落入京城的尽是些徒具形貌的平常妖物。凡人只当越是奇形怪状的妖宠越为珍奇,却不知真正的异类往往混迹人间,与旁人无异。”
辟紫竹不置可否,“异类或是同类,却没个定论。”
“……礼师所言极是,世间万物皆不同,谁又不是异类呢?相见之前我已知你不是寻常人,只是做这个行当的若不是为了钱财,必是同我一样打发时日了。直至相见才知你超出我料想之外,如此便有些耐人寻味——不为钱财,也并非寻乐子,祀师竟会应邀而来,这其中缘由却教我猜不透。直至听下人说了你这几日举止,我才看出端倪……你要找的,是这个吗?”纤腕一翻,手心已多了几颗圆珠,在月色下散着平淡无奇的薄扁,正是官紫竹先前从琳琅肚中取出之物。
他不咸不淡地道:“王妃好生聪慧。”
“是祀师无意掩饰吧。”缙王妃叹一声,“你自入府头一夜便知所寻之物不在他处,便在我身上,偏还做出四处寻觅的样子引我猜测……也算祀师好眼力,瞧出我如今虽是法力全失,却也不至于轻易教人取了手中物事去。”
“我也正烦恼呢,”官紫竹眉一挑,笑得无心,“王妃对我无所求,我却有求于你,如此想成事便免不了使些手段,麻烦得很。好在王妃先行挑明,为彼此省了不少事。”
这本是一场不爽快的对弈,彼此心照不宣暗自猜测对方底细,便刻意草草走了几着,探出对手实力:嗟,原来各有牵制,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方把底下的暗手弃了,合手下一盘好棋。
“若是早些年遇上官祀师,我定会邀你喝上一杯,只是如今……”无声的轻叹消溶进夜风,如今真心不再,温血已冷,即使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也没了结交的心思。
她低首把玩手上的小珠子,拈了一颗细细地看,“我偶然得到这些珠子,初时只觉它们不寻常,却不知是何物,后来瞧出了,又不明它们有何用处……我将其称为魂玉,因它们是由精魅魂魄凝成。只是世间万物元神散时便散了,少有凝结成珠的,所以稀奇些,却没什么用处。前些日子我随手取一颗喂了琳琅,结果如何祀师也瞧见了。你要这些珠子做什吗?”
“那却是我的事,”官紫竹微微一笑,“王妃如愿意猜当不难猜到,不过眼下我只对一事感兴趣——你想要我做什吗,来换这几颗珠子?“
“祀师低估了一件事。”
“哦?”
“你低估了女子的好奇心。”缙王妃将魂玉收在掌心,淡淡道,“我对这东西确是没什么兴趣,对你那贴身小厮则不然。”
“……”他唇边笑意不减,只敛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此话怎讲?”
“你我都是明眼人,不会瞧不出她身上异常之处,那女娃儿……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王妃大可随意猜测,我却不知这与我们所谈之事有何关系。”
“一个人寂寞久了,总是想听故事的。”女子神色不动,却叫人无法忽视她话中的索然,“我知祀师对这几颗魂玉势在必得,也不愿与你为敌,只是我的性子便是这样,向来要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你这故事若好,我便还一个给你,到时……”五指纤纤展开,几粒圆珠在掌心散发薄淡白光,“咱们且慢慢商量,是否有做这笔交易的必要。”
“……那却不是一个三言两语便能说尽的故事。”
“无妨,咱们这等人,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第10章(1)
笔事要从哪说起呢?
也许该从那名叫做六六的山野小妖说起。
即便自认天性凉薄,深信“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可信”,仍是藏不住六六倔强外表下爱憎分明的单纯性子。而她一生最大的变数,也许就是遇上一个已尝过红尘百千滋味、半仙半妖的男子。
只是六六当时还未明了。
山间的气息已低迷了好几日。明明日光晴好,草木茂盛,整座山头却像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乍一眼望去,不小心便会错觉天上也飘了层黯淡的云气,揉眼再细看,那最大最黑、阴沉到似乎下一刻便要倾盆的一团分明是悬在六六栖身的大树上方的。
“莫不是我眼花了吧?”小蝠将两只小眼揉了再揉,“这般大的日头,怎会有团黑云呢?”
“你觉得是黑云吗?我瞧起来却像乱飞的乌鸦。”狐狸朝林子瞥上一眼,摇摇头。
“六六怎了?”
“我怎知?成日阴阳怪气的……若要我说,八成与山坡上那位有关。”
“啊?”小蝠不明所然。住在石洞的那人?他可瞧不出两者有何关系,瞧这头六六周遭的气压低迷得要死,那头人家可是起居如常,仍旧一早腾雾而去,夜半再一袭紫云华丽丽地飘回来。
他常纳闷这人的去向,狐狸倒一口咬定他必是上人间玩乐去了,要不那身一日一变、花样百出的紫袍从何而来?就算是用术法也变不出这么多繁复花样。
“六六与那人……能有什么事呀?”
“都说我不知了!”狐狸啐一口,“六六又什么都不说,只一人阴着脸,却叫大伙都不敢靠近那片林子!”哼,个性别扭的小妮子,这山林里谁不是直话直说的性子,偏她心思多!
小蝠看看她,再望望那片阴气沉沉的林子,挠头,“我怎觉得自那人出现后,咱们这山头就难得平静?”呃,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客气,人家到底还救过他的说……
狐狸嘻嘻一笑,伸指掸上停在她肩上的小蝠眉心,“要我说,是他来后咱们倒变得亲近了,先前都是各过各的,哪像眼下这般常走动?莫管那阴阳怪气的六六了,走,咱找兔子耍乐去!”小蝠懵然任狐狸负着他朝山另一侧走去,仍不时回头张望,只是枉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六六为什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