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六六自第一日之后,再也没接近过那人所在的岩洞,也不像同伴们那样躲躲藏藏地偷看人家。从同伴口中,那人似乎颇能自得其乐,明知自个被人窥视着,也不加理会。
瞧来,倒也不是肆意杀戮之辈。
只是六六仍不能信他,即便是同一座山头的伙伴,不许哪一天也会把你卖了,更何况是来路不明的陌生精怪?
狐狸称那人常使腾云之术下人间凡世,谁知会不会有一天便把人类招了来,那人态度轻忽,自是不会在意山上百兽死活。
且慢,他常下人间……便是说,该也懂得烤肉的做法啰?
六六蓦地起身,咽了几口涎液。
……便算如此,也不关她的事!
她复又翻身躺下,只是心里,却有如万蚁咬噬,不得安生。
那岩洞附近本是她常戏耍的地方,凭什么要让给外人?大家都怕那人,她可不怕!偏要露个脸给他们瞧瞧……可不是因为烤肉!
在心里这般嘀咕了一遭,六六再也待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从枝头上蹦起,还未下落之际便翻上另一根枝桠,足尖连点直奔洞口所在的方向。
一路留意,林子里却甚是冷清,直至接近洞口时,近旁的灌木从中也没察到躲在其间的精兽。
以他们的性子,怎可能不盯着人家?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不在。
一念至此,她不由停下,立在树头远眺洞口,确是不见什么妖气,心下不禁有些失望。
便在此时却瞥见天际远远一抹紫霞,六六心下一突,不假思索地跃下树头,在一处绿叶繁密的枝桠藏了身形,屏息静气地隐了妖气。
那抹紫霞速度极快,六六从叶隙间瞧着它一路疾驰而来,突觉不对,再一想便懊恼:奇了,老子躲什么躲呀!
正踌躇要不要跳下树去,那抹紫色已到了眼前,原来是一骑紫云,艳生生地铺染了半边天际,好不夸张。六六看得心里别扭,下意识地一撇嘴。
紫云到近前便收住势,漫天云霞瞬间化做一团浓重紫气,缓缓地降了下来,待落地时,已淡成了薄薄紫雾,消无声息地随风散去了。
六六探头去望,见着洞口所在山坡上出现一个人影,却不是那日在洞中所见的男子又是谁?
即使只是数天前匆匆一个照面,那人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仍历历在目,鲜明得宛如刻在了脑中,她还记得他的头发极长,像是沉睡千年间静静蔓长起来的,从石台上密密铺泻下地,害她绊了一跤。
现下远远看来,那头长发倒是拾缀了,却仍长及脚踝,不挽起,任其在一袭紫衣边纷散。那衣服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日头这般薄淡,竟也能在其上映出若隐若现的一层光晕来。
六六远远看了半天,心头越发别扭,却又道不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不是人类,也不甚通晓凡尘俗事,否则必然知道若一个乡野樵夫的家里突然来了位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的大官,心里定也是她这般感觉。
只是就算她是那个樵夫,定也是个孤傲的樵夫,不准便脾气大发地操了斧子将那碍眼的官员轰出去了。
那人落了地,也不回洞,只在洞前的坡上踱了一圈,静立片刻,也不知要做什么。半晌,竟朝这个方向走来了。
六六直觉一缩,硬生生又定住了脚,端看他要怎地。
那人却只是要到山坡下的小溪边洗面,虽是背对着她,六六却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
他弯腰掬水喝了几口,泼了些在面上,又细细地把一双手洗了,再模出条帕子慢吞吞地擦拭。六六正看得不耐烦,却听他突然道:“你要看到何时?”
她蓦地一惊,差点没把脚下粗枝踩断。定了定神,这才悻悻地跃下地。
那人收了帕子转过身来,绝艳的面容,懒散的眉目,笑吟吟地道:“怎么又是你?”
“不是我,你会出声吗?”六六撇撇嘴,才不信这人原来没察到是她,否则躲着看他的走兽那般多,也没听说他搭理过哪一个。
“换了别人,也不敢离我这般近。”那人眉一扬,“怎么,又来赶我走?”
第4章(2)
六六一时语塞,一口气在胸中转了半天才憋出句话:“我赶你,你就肯走吗?”
男子轻笑一声。
她悻悻然,心下生起气恼讥他:“你自个说了这是块破山头,偏又赖在这儿做什么?早早挪个窝儿,便用不着大老远跑一趟人间花花世界!”
男子似乎没听她在说什么,不经心地偏了头去望天边景致,半晌才低声喃喃:“走也好,留也好,人间仙境与穷乡僻壤,又有什么分别?”
“你道个啥?”六六一怔,吃不准他话里意思,娘的她最烦人类文绉绉那一套腔调了,好好的话偏要拐个弯来说,却不比山间精怪爽快!
那人不再说话,转了个方向往岩洞行去,六六直觉跟上,却见他停步回睇,唇角微挑,眸子里却是没有笑意的,“山野的精怪便是这样没礼貌,不懂得什么叫做非请勿入吗?”
“……”六六气结,一言不发地一顿脚,几个起落跃回了林中。
她她她讨厌这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本来还想着能否问问他怎么烤肉的……我呸!
回到经常栖身的大树上,郁愤仍是难平,六六闷闷地转了几圈,只觉心头有把无名怒火,不烧透了不解气。
不成,她绝对要给那人一点颜色瞧瞧!
平心纳气,收了势,慢慢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闇黑,如同之前的千千万万个日子。
他静待一阵,等心头突如其然涌上的寂清之感也如潮汐般慢慢消退了,才摊开掌心,一颗夜明珠便凭空现形,流光莹转间,将洞中四壁照了透亮。
虽是亮着,也是寂清的。
他轻轻一笑,夜珠在掌中化成齑粉,黑暗重又如网般无息罩下。
千年之前,似乎也是怀着这样聊赖的心情给自己下了昏睡咒,只想着若岁月静谧,时日不惊,便睡到毁世那刻也无妨。却不料一场地动,生生扰了好眠。
他记得在初醒那时曾忖了一阵,犹豫着是否要再下一次咒,若不是贸然闯洞的小妖让自个生了一觅现世的兴致,只怕此刻,仍是不知今世是何年。
只是知了又如何,人世还是那样的无趣。
正冥思间,灵神微微一颤,似是外界有什么响动。他撤了结界,外头的动静再无阻势,顷刻间传涌而入,哀叫声,怨求声,咒骂声交织一片,好不嚣扰。
心下微奇,也不动用术法一探究竟,赤足便下了打坐的石台,信步移向洞口。离出处越近越发吵闹,夜空中还混了一阵古怪的气息。
他由阴影走到月光之下,睨见圆月辉映之下的山坡上兽影幢幢,火光摇曳,撕扯得一个个怪影峥嵘,青面猿牙好不可怖。仔细看时,却都是被绑住的。
声声嘶叫从这群山兽口中发出,吵吵嚷嚷,兽语各异,在他耳里却极是分明,它们叫的是——
“六六,放了我们吧——”
“呜呜,六六是恶魔!”
“就是就是!”
一片怨声载道中,始坐俑者却悠闲地盘脚坐在地上,转动着架在一堆森白火焰上的鱼,偶尔咬一口在嘴里,又“呸”地吐出来。那股刺鼻怪味便是从其上冒出,被六六恶意一扇,尽数入了洞口。
她一手拿了鱼,一面含糊不清地道:“老子本就在气头上,还要受你们奚落!不是爱躲了偷看人吗?这就叫你们看个够!”
山兽们正待反驳,突又一个激灵噤了声,六六察到不对,扭头便看到立在洞口暗影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