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黎慕华进屋,他替她掌灯磨墨,陆茵雅飞快把听来的消息,简短地写成书信,交给等在屋外的下人,并殷切叮咛:“务必面交陆丞相本人,不可交给其他人。”下人允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再次进屋,茵雅来来回回走着,低着头,像只无头苍蝇。
黎慕华感叹摇头,这可怎么好,所有担子全落在她纤细的双肩上,她扛得住吗?他走向桌边,拿起毛笔写下:“我们来解题。”解题?这个时候,她哪有心思玩游戏。
他没等她反应,又写下一句:“先告诉我,公孙毅是何人?”她松口气,原来婆婆指的解题,是解眼前问题。
“公孙毅无官无职,本是投到太子门下的门客,后来转投至王爷门下,我曾见过他两次,为人有学识、有见地,这段日子王爷在他的协助下,做了许多大受皇帝赞誉的事,以至于奠定今日朝堂地位。”
“他可信吗?”可信吗?她不知道,但——“王爷相信他。”她这么回答。
黎慕华点头,姑且信任坜熙的识人目光。
“现在我们来分析眼前状况。首先,王爷有意图藉此次生辰,除去皇帝、登基为帝吗?”他的问题一针见血,这念头,陆茵雅光是想都不敢。
“不!我不认为王爷有。”她飞快否定婆婆的猜测。“王爷根本不需要处心积虑,皇上早已属意由王爷入主东宫,更何况,王爷是个纯孝之人,他心疼母妃、敬爱母妃,为了母妃,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
“那么,我们可以排除王爷涉案的可能性了,现在,我们假设是他人嫁祸,你知不知道,如今有谁欲与王爷争取东宫太子之位?”她偏头想想,缓慢斟酌出口字句。
“自从皇后一手培养的太子儇熙在梁燕大战后死去,她便着手培植九皇子壅熙,这些日子皇后动作频频,一方面联合母族韦氏,在朝堂上巩固壅熙地位,一方面四处征募贤才,前一阵子,为拢络我父亲,还曾经透露愿与陆家结亲。”
“我还听说,明里、暗地,壅熙给王爷便了不少绊子,王爷虽心上在意,却没言明,但处处提防着。”她虽不理事,但还是有几倒对自己忠心的下人,再加上,与爹爹、哥哥的书信来往,朝堂情势,她大致明白个三、五分。
“方才总管说王爷送的白虎凶性大发?再蠢之人都不会还在皇帝生辰闹事,更何况是在自己贺礼上动手脚,此等手法过于粗糙,可这样粗糙的手法皇帝会信吗?”黎慕华顿了顿笔后,继续问:“皇帝是个怎样的人,精明睿智或昏庸愚昧?”他担心那个皇帝是个不辨是非、耳根子软的人物,那么坜熙性命危矣。
“皇帝是个明君,自他接位,整顿吏治、杜贪贿、惩腐吏,因此百姓安居乐业,他是大燕朝立国以来最好的皇帝。”虽然国大家大必有蠹虫,但几个小小的贪官蛀不了大梁。
“既是如此,他怎会下令将王爷关进宗人府?”
“我彻头彻底想过一遍,虽不清楚宴席上发生什么事,但皇上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来龙去脉,断无道理将王爷送交宗人府,除非——”黎慕华接下她的话。“除非他伤重到无法裁断?”她缓缓点头。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糟了,没有皇帝辨公义,再加上把持后宫的皇后,倘若她一口咬定坜熙——陆茵雅迎上婆婆的眼光,泪水蓄满眼眶,每个朝代都有冤狱,赔上一个最有机会入主东宫的坜熙并不稀奇。
“我更怕的是另一种状况。”她缓声说道。
“哪一种?”
“即使皇帝伤势不重,若皇后有弑君之心——”她越想心越慌,那么死的不会只有坜熙,还有母妃、爹娘、哥哥——所有不愿与韦氏联手的官员、家族,都将难逃一死。届时,朝中一场腥风血雨,谁都逃不过。
看着婆婆抓起笔写着她说过的话。
“弑君——弑君——”他连连在纸上写下十几个弑君。
陆茵雅心呛得难受,将纸拿起、揉成一团,在烛上引火烧去。
黎慕华猛地一瞠眼,拿起另一张纸,写下:“御医里面,可有皇后的心月复?”
“我不知道,但皇后掌理整个后宫,在太医院里埋下几个心月复,并非难事。”
“倘若皇帝身处危境,目前后宫里有谁可以压制皇后,力保皇帝平安?”他估量着,唯有皇帝平安逃过此劫,才能坏皇后计策,龙坜熙才有机会安然从宗人府里走出。
“皇太后,只有皇太后!”她喜极起身,却又在下一刻颓然坐下。“可是——皇后是她的亲侄女,她们都是韦氏家族的一员,倘若今日事,出自皇后之手,皇太后她——肯定左右为难。”话说的隐讳,她只是不愿亲口说出,同是韦氏人,自当偏帮。
“皇上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黎慕华问。
“是。”
“他们平日处得如何?”
“母慈子孝,皇上是个侍亲至孝的好儿子。”
“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在最紧要的关头,母亲总是向着儿子的,何况我们又不是要求皇太后倒戈,将所有韦氏人抓来治罪,我们只希望她保全自己儿子的性命,这种事,不必要求,只要让皇太后知道情势,她定然明白该怎么做。”别的不敢讲,在二十一世纪、人情冷淡的年代里,什么亲族都可以断去联系,唯有亲生孩子,巴着、宠着,恨不得买个天价大房,天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至于媳妇,那又更隔上一层了。
陆茵雅仿佛看见一丝光明,推开椅子旋即起身。“我马上进宫。”
“你能够进宫?皇后会允许你进宫?出这等大事,难道宫里不会派人来包围王府?”婆婆每个问题全打到重心点,是啊,她是慌到失去理智了,她垮下双肩。“婆婆说得对,我进不了宫。”
“不怕,等会儿你让公孙毅去找四皇子阅熙,由他想方设法进宫求助皇太后,藉由他的口,向皇太后说明我们心底的种种疑虑,我相信,皇太后就算再维护皇后,也知道国家社稷、亲族家人两者当中孰轻孰重,这段期间,就请瑜妃片刻不得离开皇上身边,别让皇后有机可乘。”
“好。”茵雅握住黎慕华的双手微微颤抖,泄露出些许脆弱。
“婆婆,我很怕。”
“怕什么?”
“倘若我们的种种假设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人性太可怕了,杀父、弑夫,他们图谋的是什么?”他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自古以来,人性皆是如此。”他看多了历史小说,历史剧,哪个朝代没有发生这种事?人性在权势面前,几乎薄弱得无法考验。
“帝位真有那么诱人?值得父子、夫妻这般无情地上演着不歇止的闹剧,一人在世能有多少年岁,丢去亲情、失去夫妻之情,光是权势真能维系起一世幸福?”茵雅的话问得他无言以答,他举笔,缓缓写下。
“在后宫内苑里,权谋心计如同最精密的机关,一旦开启,不到最后一刻,绷簧和连轴不会轻易停止,但即便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
“你信不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信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信不信王爷会安然走过这一关?”
“我愿意相信、乐意相信,但我看过太多实例,让我无法乐观。我只能怨人心,怨权势,怨婆婆说的那句: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
“王妃说得对,但人类如蚕,往往作茧自缚却不自知。”一句低哑的男声插进,陆茵雅和黎慕华双双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