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然地放松了肩膀,摇了几下脑袋,甩了甩头发,趁着大家都往花园走的混乱站直了身子。
苏慕白这个时候才看到她的脸。
雪白的孝帽之下是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几近苍白的肤色,眼皮低垂着,不与任何人目光接触。果然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谈不上是什么美女,但是站在那里,却有一种尘中珍珠,让人呵护的感觉。
可是他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这个女孩哭了那么久,脸上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那张脸孔是没有表情的,像戴了一张面具一样,一点流过泪的痕迹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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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老爹、坏老爹。珏珍珠在心中已经将她的爹爹诅咒了一千遍。
什么嘛,当她是万能天才会演戏啊?明知道她晚上还有一桌喜宴等着做喜娘,还把这个哭丧的工作丢给她。
明明就是他自己接到的工作嘛,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难道不知道哭完就笑,笑后又哭,哭哭笑笑,又笑又哭,一天之内转来换去,真的是非常考验面部肌肉耶。
累死了,昨晚花了两个时辰才记下了所有的悼词,到现在还有点睡眠不足的感觉。
那个破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那么长,一点芝麻就要写成西瓜,连给西街的寡妇送过一袋米这样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生怕做了好事无人知。
“沽名钓誉、假模假样。白老爷子,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意思,但是您的后人啊……唉。”珏珍珠看了放在灵堂中那金丝楠木大棺材,据说上了八道漆,比前朝皇上少一道,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人都到花园里吃长寿饭去了,原本热闹得不像灵堂的灵堂只剩下几个请来的乐班子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曲子,和自己这个专门搞气氛的哭人,和一个男人。
一个她没有注意过的男人。
从低垂的眼皮下看过去,是一双干净的白底黑布鞋子和一袭白衫的下摆。
这是个有钱人,否则这样的天气里,哪能让身上保持得如此干净,一定是坐马车来的。
再抬起一点眼皮,他的身材修长,手指长而不弱,右手中指有茧,嗯,原来还读过书,而且经常用到笔墨。
再向上看一眼,很是清俊的一张睑,眉眼有些挑,偏偏低眉敛目,透着一股子沉稳之气,而他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
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而直到这一刻,苏慕白才算是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这个女孩,平凡的长相却因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而显得有几分生动和灵性,却也有着几分世故和戒备。
“你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就这么月兑口而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烈驱使着。
她却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后就抬脚走了出去。
其实珏珍珠也想多看两眼那个奇怪的男子,只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刚刚看到白府的管家从灵堂前经过,她要去讨她的工钱。
她哭了两个时辰,如此卖力,价值一两二钱银子。
有银子摆在眼前的时候,她基本上就连她的亲爹也可以忘记,更何况晚上还有别的工作呢。
珏珍珠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东西就是银子,而珏宝财则会这样和她说:哪像我啊,我珏宝财第一爱女儿,第二才是银子。
所以珍珠,爸爸帮你找了个又能让你过舒服日子,又能让我们赚到银子的好方法了。
同一时间,珏宝财在杭州街头的酒馆中开心到醉倒。
珏珍珠完全不知道,那个在灵堂上邂逅的男子会在她往后的岁月里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提起裙子连跑了几步,拦住白府的管家。
苏慕白也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非视勿听”,但是她与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是那样的奇怪。
对,就是奇怪。这激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好奇心,让他缓缓地迈了几步跟着她走到花园中,在一处玉兰花树前停了脚步,专注地看着站在园中的两人。
“白管家,白——管——家。”
她讲话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江南的特产青团子,带着一种独特的甜美味道,尤其是这样刻意地放低声音的恳求意味,就连苏慕白听了都是心头一软。
“姑娘,你怎么这么心急,我们白府还会少你的工钱吗?”
那白府管家听起来也像是个爽快的人,说话间银子已经从怀中掏了出来。
“总共一两二钱银子,姑娘你看对不对?”
苍白的小脸彷佛一瞬间就被白花花的小碎银给映得有几分光彩来,“谢谢白管家,不过,你看这前来的宾客无不被我的哭声感动得声泪俱下、悲伤莫名,而白老爷子的光辉事迹我相信明天就能传遍整个苏州城,如果白老爷子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我是请来为他哭丧的人中最为卖力与出色的。”
“可是姑娘,我们给了你工钱了啊。”白管家看她一脸水光闪闪的样子说道。
“英灵有知的白老爷子啊,原来您的光辉事迹只值一两二钱银啊!我对您的一片景仰之心、悲痛之情只值一两二钱银啊——”她边说边哭,那单薄的身子骨已经软软地向地面倒去。
她低着头,双肩抖动,好一副悲痛至极的模样。
要不是苏慕白早已发现她的真面目,很有可能又会再一次被她骗倒,跟着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就像现在的白管家一样,只见年纪一大把的他,显然已是被她勾起了心中悲痛,眼睛泪光闪闪。
“白老爷子一定会感谢你的。哎,没想到你一个陌生人,都能对白老爷子有如此沉重的悲痛之情……罢了、罢了。”白管家又从怀中模出一个小银锭,“我再加你一两,做为你今天的额外赏钱。不要告诉其他人哟。”
“白管家,那是自然。”她始终低着头,嗓音哑哑的,好似真的号啕大哭过一样。
白管家模着胡子不胜唏吁地走了,只留下珏珍珠孤零零地站在园中。
透过花树那湿润的枝条间看过去,她身穿白衣的背影真的是非常萧瑟,让人有一种想要安慰与照顾她的冲动。
苏慕白走动两步,刚想要说些什么时,就发现她转过身来,脸上哪里有什么泪光、什么悲痛。
她正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银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哼,这样就能多拿一两的小费,早知道就应该哭得声嘶力竭一些才对。”
银子啊银子,珏珍珠爱怜地把放在手中的小银锭模了又模。这个世上,只有这冰冷的小玩意能带给她温暖。
晚上也要加油啊。她一时兴奋,手中的银锭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咕噜地滚了起来。
“我捡,我再捡。”白府花园的道路本就修得歪歪斜斜,那银锭又是圆的,益发滚得快了起来,她穿着重重叠叠的白衣麻裙,跑得不俐落,于是银锭在手边滚来滚去,就是捡不到。
直到银锭咕噜地滚到一双白底黑布鞋子的脚边,那只脚伸出来,然后一把牢牢地踩住了那锭银锭。
“那是我的!”她跳起来叫道。
天哪,他竟用脚踩住她最心爱的东西,这让她心如刀割。
“这位公子,可否能把脚下那锭银子还给小女子,那是小女子的。”她福了福身子,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再怎么心痛,还是得装模做样一下。
“这无主之物,自然是见者有份啦。”苏慕白就是见不得她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忍不住逗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