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极其沉默。
状元楼就砌在秦淮河的边上,他们坐在临河的雅座里,缠枝红木雕成的花格装饰着整个厢房,一盆丹桂摆在一旁,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却也有枝叶清香弥漫其中。
窗外正是中午,应天府树木极多,蝉也极多,一阵又一阵地叫着,不知疲倦为何物。
中午的秦淮河是一片安静,所有花舫都躲到阴暗处去休息了,要到晚上才出来。除了那一声又一声的知了叫声,竟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铺着红色缎子的桌上,放着青椒肉丝、宫保鸡丁、清蒸鲈鱼、炒白菜,一碗金针榨菜汤,状元楼卖的就是最平常的家常家,却也是最好吃的家常菜。
米饭是湘西猫牙米,一粒粒长长细细的堆在白瓷碗里,清香扑鼻。
他们也叫了酒,状元楼自产的米酒,没有名字,但那纯白的颜色、甘甜合宜的口感,使它也成为状元楼的招牌之一。
菜是热菜,汤是热汤,饭也是热饭,只有那壶酒泡在冰水中。
饭菜香早就钻到每个人的鼻中,久儿早已按捺不住地流口水了,他将手放在筷子上,又缩了回去,因为娘曾经教过他,不能自己先动筷子。
可是,云姊姊和这个漂亮的哥哥只是不讲话也不动筷,真是苦了他,好饿哦!
像是发现了久儿的举动,云深深率先打破沉默,“菜上齐了,我们吃吧!久儿来,姊姊帮你夹菜。”
三个人坐在桌前,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家三口呢!
“你也吃啊,这么贵的菜,不吃可浪费了。”她对着洛清华笑着说道。
怎么看,她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洛清华突然觉得,她一定认识他,认识从前的他。
这种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居然立刻强烈到无法压抑的地步。
他看着她那明丽的笑脸,温柔地喂着久儿的样子,发现仅只是看着这样的她,他就觉得很开心了。
他好想时光在这一刻停住,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男女,带着自己的小孩,安静地吃着饭……
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心又微微地颤抖着,洛清华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奇怪,怎么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你怎么啦?”云深深发现他脸色又开始不对劲了。
“没事,”他运气将那股悸动压了下去,“我从小身子就不好,所以已经习惯了。”
不,你不是身体不好,而是中了蛊。可是,那蛊不是被洛明给解了吗?
难道堂堂祁月教的教主会骗她?
不,不可能,如果没有解的话,他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但健康而且还武艺高强?
云深深着实想不明白。
久儿大口地扒着饭,两只眼睛在两个大人脸上溜过来、溜过去。哼,这两个人有古怪,他爸爸看他妈妈就是这种眼神。
砰的一声,一只小小的灰色身影从外飞了进来--是一只鸽子。
这只鸽子好象会认人似的,在桌上跳了跳,就径自走到洛清华面前,
而一见那只鸽子,洛清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先前的那一点点生动、一点点迷惑,全都不见了,只化作深不可测的一片冰寒。
这显然是祁月教用来传信的信鸽。
云深深很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和久儿再去叫点点心进来。”不等他回答,就拉着小人儿走了出去。
久儿饭只吃到一半,不禁委屈地开口,“姊姊,我们干么出来呢?”
可不可以说是姊姊好想哭,只好逃出来了?
“久儿乖,去问问伙计有什么好吃的点心。”
“好。”久儿模着脑袋,去问那柜台伙计去了。
云深深靠在门扉上,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在他看到鸽子的那一刻,深切地感觉到,从前的谢清华已经死了,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名叫洛清华的祁月教的圣使。
也许他会有那么片刻的迷茫,但是他从内而外都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祁月教人;心狠手辣面冷似铁。
崩计他应该也看完了,而久儿也回来了。
她擦干自己流下的眼泪。
真是没有用啊,其实三年前,她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为什么就是看不破,就是对他还存在着不会忘记她的幻想呢?
第七章
云深深推开红木碧纱门,里面的人正对着她笑。
“告诉妳一个好消息,我现在不用回祁月教,我暂时会留在应天府。”
好消息?!
你忘了我,忘了你本来就是想来应天府的,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那太好了,洛大哥。”她坐下来,佯装自然的继续吃饭。
米酒好喝,冰着在夏天喝更好喝,但是后劲极强。
人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云深深好想说,情不痴人人自痴,自己原来就是一个痴人。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她又喝醉了,头昏昏、眼蒙眬,心里却是清醒着,异常的清醒。
“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他立刻说了出处。
他连读过的诗都记得,就是不记得她。
“好诗吧?”她问道。
“好诗。”只是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读过的?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我最喜欢这两句。”她的眼神落在窗外的秦淮河上,河水汩扫地流着,烟波江上,杳无人踪。“别意与之谁短长,谁短长?”
没有人来回答她,可以回答的,已经成了隔世人。
“云姑娘,你醉了。”
“对,我醉了。”
云深深眼皮一沉、头一歪,就倒在洛清华的怀里,他穿著白色的衣裳,她彷佛醉卧在白莲丛中。
“云姊姊她怎么啦?”久儿被她吓了一跳。
“嘘,久儿,云姊姊睡着了。来,我们送她回去。”洛清华一把抱起她瘫软如绵的身子。一股特别的草药味从她身上传来,也许他闻上一辈子都不厌。
蓖了一辆马车才把这因为喝太多而醉倒的云深深和因为吃太多而走不动的久儿送了回去。
将满脸通红的人儿抱到床上,原本想就此离开,可自己又实在不放心让这么一个醉倒的女子孤单单地待着。
洛清华替她拉好被子,又去打了一桶井水,用干净的帕子浸了湿,贴在她的头上,让她可以舒服一点。
做好这一切,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做起这些事情来轻车熟路,好象曾经做过一样。
他放下帕子,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床边的柜上。
日头已经渐渐西下,洛清华坐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最终还是没有离开。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今天送来的信已经被他毁了,但他还记得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
惠帝宝藏惊现,为兄将于六月初六到达应天府。
六月初六,不就是三日之后?大哥来得好快啊!
必于惠帝未死的传言一直都未曾烟消云散过,更甚者,有传言当年北方外族入侵,安王爷伺机在边关作乱,也是因为他手中握有惠帝这张牌。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得过证实,但有关于惠帝在围城期间,曾将大量的宫中珍宝密令埋于一隐密之处的说法由来已久。
有许多人都坚信这个宝藏的存在,尤其是江湖中人,莫不虎视眈眈。
就连远在南疆的祁月教都得知了这个消息,此时的应天府想必已是卧虎藏龙、八方云集。
这一次,还是不要将她卷进去了才好。
洛清华想到此,下定决心站了起来,走到云深深的床边。她依然在睡着,红润的脸上有细小的汗珠子在滚着。
他又用湿帕子轻轻的摁了摁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