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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梦,总能掀起人们潜藏在记忆中最为黑暗的过去。
回忆如恶潮般从四面八方向凌东涌来,似真似幻的呼喊、咆哮与威胁,嘈杂的在他耳畔回绕,几欲刺穿了他的耳膜。
“不好了,东哥!大事不好了,弟兄们和邻镇的虎帮干起架来啦!”
虚虚实实的梦境中,凌东来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轻狂年少。
眼前,小弟黑仔急切的求援犹在耳际,负伤的身影却突然疾速向后方退去,紧接着,刺目的白光忽地扎痛他的双眼,他垂首望向自己的腕间,散发着森冷银光的手铐牢牢困住了他的自由,几名身着制服的员警交头接耳,全都一脸肃然地瞪视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年轻气盛的员警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来到他身前,平板无趣的棺材脸他还记得,是那个每回想逮他飚车,但总是远远被甩在后头的没用逊咖,此刻,对方的神情是激动中带着一种隐晦的兴奋。
这表情,他常在干架的对手脸上看见,或许,也常出现在他自己的脸上。
“说,是不是你干的?”那难得嚣张一回的年轻员警厉声喝道,重重一拍桌,震得桌上的纸杯溅起水花,凌东却只是满肚子不爽。
“谁晓得你在说什么鬼?”莫名其妙教人给抓来,就算有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住要恼怒,更何况他出了名的火爆个性向来与“沉着冷静”这几个字无缘。
“你还想狡辩?干脆点,承认人是你杀的不就好了!”
“唉,可惜了那两个死者,才不过十八,九岁和你差不多大吧?就是年纪轻轻不学好,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谁?他们说谁死了?
什么事是他干的?他没有杀人,没有!
“怎么,你不敢看被自己杀死的人吗?”年轻员警们的恶笑冷冷传来。
“什么?我才没有……吓!”
他正想反驳自己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眼前却突然出现两张双目圆睁、皮肤死灰却沾满血迹的年轻脸孔。
那如铜铃般睁大的眼,彷佛极度不甘年少生命的殒落……
“吓!”
凌东被今夜这场混乱的恶梦给惊醒。
虽然时序早已入冬,可此刻他身上却满是被恶梦惊出的涔涔冷汗。
“该死,怎么又梦到这个了?”烦躁地拨乱了发,他嗤了声。
梦魇中,那两个死去的少年他都认识。
一个,是从前邻镇死对头虎帮的年轻帮主;另一个,则是跟了自己两年多的小弟石头。
当年,这两个人的死,对他来说震撼极深,也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在前去与元宵见面的路上莫名其妙被捉入警局,还被一群早看他不顺眼又急于立功的年轻员警疲劳轰炸,甚至是威胁恫吓,可事发当时他人根本不在镇上,却又拉不下脸拿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因为就算他老实说了,这些早已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的员警,恐怕也没人会听得进去吧?
就在连着三天三夜的侦讯后,当时镇上警局的头头陈泰源警官出面了。
“放了他吧,人不是他杀的。”资深头儿都开口了,其他年轻员警也无话可说,只是仍有人不服。
“陈大,这家伙嫌疑最重,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人?”
“我已经调查过,两方人马斗殴的时候,这小子根本不在镇上,这卷影带就是证据。”
将“证物”放入播放器内,画面上显示的,是个年轻男子站在台北某间新开的知名卖场货架前,东挑西选地比较着手中几罐看似调味酱料的瓶子。
画面中年轻男子行迹鬼祟,一遇到其他主妇经过就装作若无其事地闲晃,还不时遮遮掩掩像是不想被人认出,可那动作身形、一身炫亮招摇的服装,怎么看都是眼前这个狂傲不羁的混混凌东!
“既然有不在场证明,干么不早点提出来?浪费大伙的时间!”瞪着卖场监视器拍摄到的画面与纪录时间,一群年轻员警全都丧气地叫出声。
“就算我说了,有人会信吗?”凌东这番话,倒是让众人尴尬得无言以对。
毕竟,谁会想到眼前这个专爱制造麻烦的问题人物,竟会千里迢迢从桃园龟山,跑到台北新开的知名大卖场,与一群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团为伍,还杵在调味酱料区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你没事去卖场吧么?该不会是想抢劫家庭主妇吧?”
年轻员警白目的问题,只换来凌东恶狠狠的一瞪,登时吓得噤了口。
“干你屁事?”他恶声恶气地啐了声,以掩饰俊脸上微微泛起的窘意。
“喂,小子,你知道这次两帮人马聚众斗殴闹出人命,是为了什么吗?”临走前,他身后突然传来陈泰源的问话。
这个问题,让他微微迟滞了步伐。
踱步来到他身旁,陈泰源缓缓点起一根烟吸吐着,还不忘递了根烟给他,教年轻的凌东有些诧异,但仍是不客气地接过了。
“就为了抢一张撞球桌,一言不和打了起来,两条小命就这样没了。”嘴角露出抹不像笑容的笑,陈泰源说着说着,忽然正眼望向他。
“你说,值得吗?生命就这样潦草的结束,不后悔吗?”
这句话,重重敲进了凌东轻狂不羁的心,让他沉默了。
“看你不过才被抓进来两、三天,那个女孩就守在外头哭了两、三天,若是哪天你像那两个人一样这么随随便便的走了,你想那女孩会为你伤心难过多久?”陈泰源下巴朝外头抬了抬。
“你说什么……咦?汤圆,妳怎么会在这儿?”瞪着眼巴巴守在警局外的熟悉身影,凌东讶然低呼。
“凌东!你没事了?他们调查清楚你是无辜的,愿意放你出来了吗?”见到他踏出警局,元宵犹带泪痕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可红通通的双眼证明了陈泰源之前的话。
“妳一直守在这儿等我吗?”微哑着嗓子问,他觉得心头有某个地方被温暖触动了。
“你、你那天答应要煮新菜色给我试吃的!我一直等你,等了好久才听说你被带进这里……”像只可怜的小猫般呜咽,元宵这番话让他不舍。
饼去,从来没有人如此在乎他。
从来没有--
因生意失败躲债而丢下他的双亲、视他如无物的寄养家庭父母,在凌东短短二十来年的生命中,从没有人像元宵这般在意他,愿意无条件等候他。
“抱歉,虽然有些迟了,不会我会补偿妳的,这样好吗?”望着她为自己担忧的脸、关切的眼神,他扬起唇,感觉心头满是暖意地笑了。
然后,他紧紧、紧紧拥抱怀中娇小的人儿,也拥住了时至今日才恍然发觉的珍宝。
二十一岁那年,他参加了生平第一场丧礼。
这场丧礼埋葬的,不仅仅是一条早逝的生命,也将他体内一部分激狂的性子一并掩埋潜藏了。
当哀戚的仪式结束后,他踏出临时搭起的法会棚子,迎接他的是依旧不变的炎炎日头,和一张犹带泪痕的白净小脸。
“别哭了,汤圆。”一把将令他心疼的人儿揽入怀中,他好言安抚。
“如果我不哭,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别再涉入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情?”仰起哭泣的脸儿,元宵眼底满是冀求。
她很少掉眼泪的,但这些日子却常常为他担心哭泣。
而这,并不是凌东所乐见的。
“好,我答应妳,再也不惹事了。”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他承诺。
如果说他的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那就是她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