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布告栏上贴着火红的喜讯,恒峰他们这一届的成绩斐然,台、政、清、交无一漏挂。恒峰也沾了点光,成大机械陪在一旁。自然组的他,成绩足够,没忘记和火添的约定,这是当然的结果。
如监狱的老师所说,在台湾的监狱里考上公立大学,就等于拿到假释的头等舱机票。大学开学前,恒峰他们这群符合假释门槛的学生,被集体放了出来。出狱的那一天,众多的亲友都在门外等待,而等待恒峰的——却是里长太太的死讯。
“别回头。”典狱长照例在门外大喊着。理着三分头的恒峰一群人,没有人举起手来道别,就连一句珍重的祝福也没有,他们有默契的在这时刻保持陌生,各分东西。
火添、雷电、阿泰、宝哥,连雄哥都带着老婆小孩来了。“你多少哭一点吧!”对于恒峰过于坦然接受自己母亲的死讯,他们异常地忧心。
“痛,不需要用眼泪计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这3年来,恒峰学会许多事,懂得如何在身体里安置好伤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觉就好。”恒峰对火添这样说,笑的嘴角呼出叹息的气。
“惨了,你懂了说愁,你这辈子算毁了一半。”火添的回答,恒峰能理解。这一晚他们决定喝的烂醉,也真的喝的烂醉。恒峰像沱泥似地瘫倒在KTV的包厢里,把男人的脊椎和必须挺起的腰杆,通通放软一晚。
恒峰的二姑同意收留他,但是二姑丈反对,其他的亲戚对恒峰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恒峰要接恒婷回家,“那你就别怪阿姑无情。”对恒婷和她母亲的怨念,根植在恒峰的二姑心中。连里长太太最后也是死在自己浓烈的报复心中。
“考上不去念,要养小孩?”恒峰好像常常让火添失控。“承诺不能变。”
“懒得跟你争,随你便。”火添放弃的太快,让恒峰吃惊。“拿去!”火添交给他一张缴费单的收据,那是他们大家帮恒峰凑钱缴的。
“雄哥说,家里的三楼大嫂帮你整理好了,你什么时候要接恒婷回来都行。房租是1万,押金免、水电免,还有24小时警方连线系统。”火添揉灭烟头继续说:“工作,雷电他爸开了家有大夜班可以做的车行,底薪3万,拆的越多领的越多。”恒峰从高中就知道,那是家收贼赃的工厂。但除了这工作,他要到哪里找钱养活自己和恒婷呢?
“还有你妈留下一件东西,等你进大学我就交给你。”火添用心计较,说穿了,不过是要逼恒峰好好念完大学。开学的当天,恒峰才知道里长太太偷偷留了一百万的存款给他。“越清楚人情的冷暖,越舍不得放下你走。”一封交给火添的遗书,摊在恒峰眼前,上面有蓝色的字迹,飘着黑色的恨,对恒婷的妈、恒婷、还有我。
半工半读的大一生活,恒峰发现几件事。首先,他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没有天分,联考的高分,是恒峰一生在课业上的最高极限。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他深深地自叹不如。别说专业科目,就连通识的国文、英文,都是靠恒峰同学们多方援助才得以过关。
恒峰是同学口中背上纹着神秘图腾的“龙虎大叔”,而机械系远比恒峰想像来的人性化。打球也罢,跑步也好,系上同学对于挂着阿泰刺青的恒峰,不但不心生畏惧,还常常用行动鼓励他。具体的表现,是照相时争先恐后地跟恒峰的果背合照,在上面签名,拉着恒峰去抢球场。“大叔,跟我们去联谊啦!”恒峰的同学说,女人最抗拒不了危险的诱惑、回头的浪子。他们会忍痛把最火辣的女生,让给他来追求。
“记住处女都是大叔的。”从台北再兴高中来的阿宽,在联谊筹备会议里,提出这样的主张。他们相信没有男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联谊条件,一定可以成功让恒峰点头同意出席。
“怎么才知道是处女?”竹中的宏达,代表他们客家青年,提出这千古不变的疑问。“笨,通通交给我试就知道了啊!”诚实的阿宽,最后在台湾客家(回转式背部身体扑击)、外省(延髓回马踢)、原住民(虾子固定式)、福佬(德式后腰桥)联合军团使出四式合一连续组合技的攻击下,静静地躺在原地,掉出忏悔的一滴泪。恒峰的同学利用阿宽,再次证明了力学原理真的无所不在。“力用对地方,就可以无坚不催。”还有人类的抗撞和耐磨系数实在低的可怜。
“他被老情人阉割了。”身为所上首席研究生的火添,劝学弟妹们及早放弃!他说,恒峰是从海王星飞来的陨石,听不懂地球语,所以永远没有开窍点头的那天。于是恒峰和我的故事又漏了底,机械系又吹过一阵惋惜之风。
考上大学的几个月后,阿姨约恒峰到台北,着实地招待他吃了一顿大餐。我的大一生活,同学朋友间的相处,练琴的程度,不需要恒峰问,阿姨照约定细述着,还交了3卷练琴的录音带给他。
“晴雅不愿意拍照,所以没办法让你看她的近况。”阿姨不知道,恒峰早巳透过同住在木栅的阿宽,打听到我的课表,瞒着众人开车北上,几次坐在车里,守在我上课的必经之路。我的身材长相并没有吓坏恒峰。“晴雅的穿着,是为了掩饰住院时自残的痕迹吧?在同学的笑语环绕下,晴雅越发的耀眼。不像我,根本没有一点学生的模样。”恒峰自嘲地说。
“这是?”阿姨看着恒峰交给她的牛皮纸袋里装满现金,不解又困惑地说。“晴雅四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一百万是少了点,但对阿姨不无小补。”亲戚为钱反目,恒峰亲身经历过。恒峰不乐见,疼爱我的阿姨最后因为钱而亏待我。“毕竟不是亲生的,就逃不了现实的考验。”恒婷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恒峰的亲戚们居然无一伸出援手,任由恒婷飘零。
“那就当作我送给雅达和晴雅盖琴房的礼物吧。”新房客的抱怨,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为了不让阿姨增加困扰,我一定会停止练琴,而这不是恒峰乐见的。
“你哪来这么多的钱?”阿姨问。“我妈生前留了500万给我,我衣食无虑。”恒峰不喜欢撒谎,但为了让阿姨收下这笔钱,他只能如此。“就麻烦阿姨,拜托那位节成大哥帮忙吧!”恒峰和阿姨讨论的结果,即使以阿姨的名义,我也不愿意接受,多金又宠爱雅达的节成,自然是出面的最佳人选。而基于私心,恒峰做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尾声
流泪是很耗体力的事,因为靠近所爱,心脏会加速磨损。不是痴情,是惯性太强。不善迁徙,所以只能苦守导着过冬。是“痴”不是“痴”。
“温柔对晴雅的必要,肯定自己的必要,一点点遗憾和悲伤的必要,正正经经看着晴雅走过身边成为过客之必要,我非王子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朋友、妹妹、火添、学生与修车厂之必要,放手之必要,祝福之必要,自得其乐之必要。”
从我开始谈论恒峰,节成的脸色就一直没好过,说到琴房,节成更是瞬间垮下了脸,他的表情尴尬、不悦。
“你知道琴房的事了。”节成说,说谎不是他的本意,他不屑拾人牙慧来讨好我,是阿姨的坚持。我相信,这么点小钱节成是不看在眼里的。“你还知道些什么?”节成口气有点紧张,又有点如释重负,像足了一个不得已说谎的业余骗子,害怕又期待被拆穿的复杂心情;“不多,但足够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伤害他的。”不明究理地嫌弃起恒峰,我罪无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