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的改变不大,倒是便利南店的数目明显增加了。永康市并不难找,在不需要我指路的情况下,节成给了我更多安静的时间,好让我沉淀整理心情。节成车子停在离我旧家还有一段路的便利商店门口。“我开车累死了,不想再走。我去买瓶蛮牛,顺便看看杂志,你自己去吧!”他帮我打开车门,提醒我带着外套和皮包,“还认得路?”在我点头后,他说要找地方停车就将车开走。我不时的往后望,但是直到我弯进巷口前,都不见他的人影。
标示巷号的长方形绿色铁片好生地贴在墙壁上,灰尘多了点,右下方不再被人用钳子硬翻一角起来(恒峰的杰作,他想拆一块下来当作车牌,进行到一半就被邻居发现,他才逃离作罢)。
我像是被风从背后推了一把,“还不快去!”不知道是风声或是心声在催促,我沉着气压制着坎坷的思绪,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有他在的19号。
女孩泣着,在17又6分之l号的门铃前。
19、21号神秘的消失了,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发生那件事后,里长太太找了道土施法破煞,他们说此地是“鬼门重地”不宜再居,所以很快就搬走了。”住对门的老婆婆说着。
“怎么变成空地呢?”“他们卖掉了,给果新屋主刚全部打掉准备要重盖,他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太太突然流产,你说邪不邪门。后来就没人敢动这块地了。”
“里长一家呢?”“可怜喔!独生子才因为杀人罪被关,居然不到两年就跟着破产。”里长的情妇为了报复,偷光了里长的存款,又利用里长的身份证、印章、房地契去向钱庄贷款,就远走高飞了。信用出了问题,银行抽银根,工厂客户撤单,追债的人到工厂破坏搬货,发不出员工的薪水,里长逼于无奈只好宣布破产走避。眼力不好的老婆婆认不出我来,还以为我是里长家的亲戚,直握着我的手夸我。
来之前的夜里,我曾好好的照了一次镜子。体重不变,但是脸颊变得丰匀还有点婴儿肥,吃的好用的好气色绯红不少,轮廓也更深刻了。为了给恒峰一个好印象,还拜托阿姨帮我上了睫毛膏和眼影。鹅黄色一片裙,米白色的套头毛衣,怎么看自己,都早已不是从前朴素的台南丫头。
“人穷鬼也怕,难得还有你肯来关心,像21号那个查某囝仔最没良心,人为着保护伊杀人,五、六年也没见过她回来看一眼。人家说,瘦骨、薄唇,就是天生刻薄相,伊克死老爸、老母,还去克别人,夭寿喔。”老婆婆说的义愤填膺,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我该心存侥幸的离开吗……我就是那个查某囝仔。”我用行动彻底地碾碎这念头,更做好被痛骂的准备。我不是厚颜无耻,也不是问心无愧,只是我相信,要是我拒绝了一件与恒峰有关联的事,就等于是否定了他,然后我会真正的失去他。老婆婆把背偻的更低,缓慢地拖着脚步,话也不说掉头进门。我印象中的阿婆强悍又有着厉害的口舌,对于她的轻易退缩感到吃惊。
“你怎么来了。”才回头,节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是幸好我来了吧!你怎么那么笨,不反驳她呢?”
“她没有说谎,你看不见我所到之处片片焦土、寸草不生吗?”我指着我们两家的旧址,笑出一地的悲伤。“不说这个,女人,你什么时候才要开始哭?”
“你离我有多远?”我问节成,语气平淡沉着。“三步吧!”
节成搔着下巴打量着地面。
“那就三步吧!”这是第一次我出于自愿搂着节成。因为我需要可以拥抱、有热、有厚度的身体,一个能接纳我的一切(包括罪恶和忏悔)的容器。
“所以他们全家现在下落不明?”在回程的路上,节成问着。
“嗯!”“你认为我很笨吗?”节成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不会啊!”“帮你找人会不会很笨?”“笨到不行,而且令人讨厌。”
我瞪着节成,警告他不准轻举妄动的意味浓厚。
“你凭什么管我要做什么?”“就凭我喜欢过你。”因为对自己诚实,所以我不能再伤害节成。
中年男人在路旁手舞足蹈着,
手握着喜悦,脚踏着恰恰的节奏。
滑稽的举动为的是庆祝,
自己将成为女孩心中最笨且令人讨厌的男人。
终于毕业了,因为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半凑热闹地学着同学报考研究所,居然也让我备取考上了学校。这代表暂时我还有念不完的书,可以继续抗拒我不熟悉的社会。
研究所期间我都在节成的公司打工,说是补足自己欠缺的社会经验,其实是抵偿他帮我找徽信社的费用。但是两年过去了,调查的结果除了确定他的刑期是6年,在3年前假释出狱,之后的行踪就无法掌握,而里长和里长大太在这3年里分别陆续因病死之。我无法想像一向衣食无虑的他,突然孤苦无依起来,他要怎么过生活?是不是跟我一样,有好心的亲戚收留了他?他是否怨恨着为他带来厄运的我?因自责带来了恐惧与焦虑,这焦虑把我送到了医师身边。
“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结束之后就不要悔恨。”这是医生说的积极人生观,他说爱情也适用。“所以我跟他结束了?我只是活在悔恨之中?”“倒不如说,你爱痛苦比爱他还多吧!”
医生要我试着用色笔去描绘恒峰和节成的长相,不需要做到维妙维肖。只要大致勾勒部分的轮廓就好。节成总是吹着刺猬般的短发,肤色跟刚烤好的杏仁手工饼干一样,长长干净的手指,虽然掌心比中指宽,但是就是想用修长来形容它。小鼻子小眼睛却有着英挺整齐的眉毛,戴上一副无框的银边眼镜,显得斯文中含着雾气。这该是眼神的功劳,和节成在公司相处的两年间,他眼里常驻的果决,最让我印象深刻。
节成的西装是在来来饭店旁边的西服店量身定做,他重视剪裁合身而不论品牌。从我开始帮他烫衬衫后,他就不再跑干洗店。即使是我忘了或是手边有事要忙,他抓着皱衬衫打上了领带,也不刻意拿外套修饰遮掩,照常开会,参加餐叙。害我常得带着熨斗,到他的办公室替他补熨。节成总是半果着然后挂着领带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搔首弄姿,也不想想自己多大的岁数和那一身毕露、毫无身材可言的肋骨。
“怎么不说下去?”医生看到我停止继续图解节成时,轻声地问我。“我连他的一个笑容都想不出来。”两脚合拢双手把膝的我,惭愧的抬不起头来。
医生和我都知道这个“他”是谁。“不能忘记过去,不相信明天,但至少要牢记今天。”好老套的对白。”“我没在进行治疗,这是我对朋友的不忍。”
在26岁时,女人背着医生偷偷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学画,终有一天她的墙壁上会有张憨憨的笑脸,
画满永远不变的他。
菜包终于如愿进了新闻部,神鱼在我研二下学期跟一点红先生订了婚。“好了,事已至此,鱼被关进缸里,放弃吧!泡在水中的包子会烂的。”节成敲着菜包的胸口,在订婚喜宴后,士林Fisher咖啡店内。“你包多少?”依照那晚菜包疯狂吃喝的数量,节成好奇的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