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的错。
“对不起。”叶起城说。
她垂着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水面上波纹一重一重的滴滴答答,没有分毫停歇。
“对不起。”他又说一次。
他跟着说:“我没有将你保护好,让你伤着了。”他的声音有些轻,有些飘忽,有些模糊。
然而她至多是后腰上有块淤青,其余一点外伤也没有,完好得令人讶异,但她偏偏又伤得这么重,伤得她一颗热腾腾的心都冰凉下来,伤得她开始恐惧爱。
爱竟然带来暴力、带来羞辱、带来欺瞒。
爱将她的勇气与尊严都粉碎。
叶起城没有来得及阻挡罗永晋对她的暴行与恶语,但叶起城又几乎挽救了她,罗永晋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强行侵占她,没有真正的连同都将她推进地狱。
来得及认清这充满虚伪与欺瞒的感情,自然是好的。
但在认清之后,心底冰凉的春亦寻,却深深的自厌自弃。
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是她识人不清,是她自投罗网,是她将自己一颗真心捧着让人来作践。
她对自己厌恶至极。
那是尊严都被尽数踩在脚底的恨与怨,以及羞耻。
如果不是她还有一点意识到叶起城始终没有离开,一起在她左右,恐怕她会默不作声的将自己手腕血脉划断。
叶起城望着她,像是对她这样的沉默有所警觉。
“不是你的错。”他低声说,“喜欢……对一个人有所爱恋,并没有什么不对。即使后来认清此人,受到伤害,但也……不全是错处。”
他说:“那日,不是去放花灯吗?阁里几位金钗都在镜照楼下接了绣球,有所姻缘的人才能接到绣球不是吗?花灯……你那盏写了名字的花灯,不是也放进镜照河里去了吗?如今你毫发无伤,又认清了那人心底真正所想,你可以放下……放下对那人的恋慕……”
他偏过脸,像是对于春亦寻对那人的恋慕很感到忿忿,又像是心里闷疼,那滋味复杂,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些别扭。
垂着头的春亦寻没有出声,水面波纹一重一重,顺着她呼吸起伏而晃动,那不断掉落的泪珠子却略微减缓了。
叶起城没有余力去注意这样的细节,他额边浮起汗珠,像是说出这样三言两语的话,竟比他与人真刀实枪的动武还要费事。
“那人没有眼色,识不出你的好,你就、你就不必再把心放在他身上,你对自己好点,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也……也、也能让那人悔不当初吗?”他说得结结巴巴,几次都要咬到舌头,“日后他再来找你,你就把他远远隔开,我会帮你的!”
他说得浑身大汗,臀上的伤处痛得热辣,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春亦寻不知何时微微抬起头来,唇色苍白,脸庞却有红晕,那是热气蒸腾所致……脸上湿润,眼角红红的,几条泪痕还很明显的滑过她脸颊。
她没有在哭了。
叶起城呆呆的望着,看着,然后毫无自觉的出了口大气。
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春亦寻的目光有些恍惚,却始终盯着他脸面,她几乎没有看过叶起城的脸,更别提一贯的眉眼上没有表情的叶起城,竟然在月兑下面罩之后,会有这么多的表情变化。
并不是夸张显着的,却远比平常的淡漠,来得更加生动丰富。
比起罗永晋温文的书生脸面,有着杀伐气势,心里冷硬的叶起城更加的威武强悍,若要比喻,罗永晋也许就是食草的绵羊一类,而叶起城便是撕裂疯狼的狮。
她曾经很不喜欢叶起城的狩猎气息。
她现在明白了,因为那种明显的雄性气质,令她感到危险与害怕。
春亦寻喜欢的对象是书生,而是因为书生的温文柔和,让她不会感到畏惧与紧张。
“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千阁,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会进到此地……”她说,“我还记得,幼时家里,隔着一架篱笆就能瞧见隔壁院里的风景,哥哥都会抱着我爬树,偷瞧隔壁院里的人。”
她笑了一下,无意识的,“哥哥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个书生和他的发妻,哥哥偷瞧人家是想要听他读书念诗,我只是因为跟着哥哥才听得那么几句……那书生长什么模样,我不记得了,但总记得他的声音,软软的,很温柔,他总和他的妻子在院里走走,两人牵着手,那书生教他的妻子念诗背书,那模样一直记在我心里……”
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总是听着那书生和他妻子说话,一直到我哥哥背上睡着。”
叶起城的手动了动,又忽然握成拳。
“后来,爹的生意失败,欠下大笔债务,自尽死了……娘来不及跟着去,就被那债主捉着,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哥哥想带我逃跑,但两个小孩儿,哪里跑得过人……我和哥哥被拆散,我哭得月兑力,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就落到这里来了。”
她忽然往叶起城的脸面看了一眼,又别了开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么一点。九九老是说不明白我怎么就是认了死理的喜欢罗公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总记得那隔壁院里,住着的书生夫妻吧。”
叶起城的神色复杂。
她说得破碎,又隐晦,但他却一字一句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也许这辈子相识至今,此刻是他最能理解她话底意思的时候。
那温文的书生气息,令她感到安心。
而当年抓捕她兄妹的,大抵就是些力大凶横之徒,她由此受到伤害,从此深深记得那份恐惧。
“我所逃避的,如今竟然救了我。而我所衷心依赖的……却原来只是张假皮,一掀开,便面目全非……”她喃喃,说得极轻,极浅。
他听得很吃力,那话里大多只是模糊的气音,而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需要他的答腔。
原本稍停了些的泪水又从她脸颊上滚下,那被水气润泽得明亮得吓人的美眸,水光晃荡不休。
春亦寻面无表情,好像她其实并没有掉眼泪,好像那些流不停的泪水与她毫无关系,那种表情上的空洞,让人心凉。
她抬着头,心里冷冷凉凉,她望着叶起城僵硬的身体,忽然偏了脸。
“我睡了很久?”
叶起城迟钝的点头。
“医大夫来看过,说你受到惊吓,又着凉,待烧退了就没事……但你,高烧反覆,退了又起,折腾了十日。”
“那就是说我房门关了十日,损失多少银两……”她忽然笑起,“雨蝶那贪酒的,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房门关上十日,多浪费客人带来讨她欢心的美酒啊。”
叶起城有些惊惶。他瞪大眼睛看她。
明明泪流满面,脸上却又有笑,目光里恍恍惚惚,一点也不真实……这是打击太大,失去平常心吗?还是说,她疯……叶起城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断去那个荒唐的揣想。
她却不理他怪异的打量目光,又问:“阁主知道我急病的缘由?”
“知道。”
“……你告诉阁主的?”
“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惊吓。”叶起城低声答话,“阁主没有取我性命,也没有将我调离,已经极是宽容。”
“阁主……知道罗公子企图,将我……”
“自是知道。”他声音更低。
她安静了会儿,“……也好,总要禀告阁主的。”
他想喊她小春花,却难以出口,犹豫半晌才说话,“阁主吩咐,日后再不许罗公子入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