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九长长如鸦羽的睫毛低垂,“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是可以施以回溯术,让过往那一幕幕又如电影般重现在众人眼前,可是……
啧,小宝圆见了肯定会哭喷的。
“等一下!”李先生忽然急匆匆地打断了小桂锦的话,眼带哀求。“小姨祖女乃女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再追究也只是徒增伤感,不过您放心,我会请高僧为您超渡,我还会烧很多很多库银给您以做补偿,只求您安息——”
“哼.”狐九蓦地笑了,慢条斯理地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截老子的问话了。”
李先生猛地心惊肉跳起来,脸色泛白。“九爷您听我解释……”
“闭嘴!”这下李太太发飙了,对自己的先生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还想掩盖什么?小姨祖女乃女乃都死得这么惨了,你还想封她的口?你有没有人性啊你?”
“我……”李先生素来温文儒雅惯了,自知理亏,最后也只能颓然地低下了头。
小桂锦怔怔地看着李先生,眼神很是奇异,彷佛是怀念,又彷佛是痛苦,“我记得你……你小时候总扒着窗口,说我唱曲像鸟儿一样……”
李先生霍地抬头,久远的、幼时的记忆恍惚间又回来了……
小姨祖女乃女乃,您唱得真好听,像小鸟一样……阿生喜欢听您唱曲……
这斯文的阿伯陡然哭了,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当时他才五岁,眼中的小姨祖女乃女乃美得像画里的仙女,站在威严老迈白发苍苍的阿祖身边,像是阿祖的孙女……
可偏偏不是,大人们都说她是阿祖的小老婆,晚上要陪阿祖睡觉的。
他觉得小姨祖女乃女乃很可怜……家里每个人好像都很讨厌她,连佣人都会窃窃私语说着她的闲话。
只是五岁的他太小了,懵懵懂懂,什么都弄不明白,也什么都不能做。
小姨祖女乃女乃曾经给他台南老舖福庆堂最好吃的绿豆糕,曾经模模他的头,低声说她自己也有个阿弟,她离家的那年,阿弟也和他差不多大……
后来,那天晚上,大人们都说小姨祖女乃女乃上吊自尽了,然后是阿祖疯了。
她变成了家族中最恐怖的禁忌,谁都不准问,谁都不许提起……
——直到现在。
“小姨祖女乃女乃,对不起……对不起……阿生没有救您……”李先生痛苦地掩面痛哭了起来,满满悔愧自责。
李太太看着丈夫,忍不住也泪流满面,想安慰他,可一看到沉静温婉的小姨祖女乃女乃……只能哽咽叹息。
宝圆更是小脸泪水鼻涕一塌胡涂,她才不是因为李先生哭的,而是觉得面前这个比她还小上一岁,却已历经人间沧桑苦难煎熬糟践了数十年的少女实在太悲惨、太可怜了。
“所以,是他的阿祖杀死你的吗?”宝圆恶狠狠地抹掉了眼泪鼻涕,小脸绷紧,怒气难平。
小桂锦慢慢地望向宝圆,眼角缓缓地流下了两道血泪来,低声道:“老太爷冤枉奴家,说奴家与家丁有染……奴家真的没有……可老太爷不听……他……他逼着那家丁……糟蹋了奴家,然后……他和家丁联手把……我……吊死在横梁上……”
“——他是疯了吗?!”宝圆和李太太同时义愤填膺地冲口而出。
李先生难堪惭愧至极,头垂得更低了,双手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老太爷晚年已经……无力与奴家『同房』……每到入夜,他就把奴家绑在床上……”小桂锦的气息已经不稳,魂魄因回想痛苦羞辱可怕的记忆而逐渐扭曲阴戾暴涨起来。
李家夫妇已经羞愧得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钻进去了。
“呜呜呜,那个人太坏了……不对,那根本就不是人呜呜呜呜……”宝圆还在哭。
狐九却是眼神锐利了起来。
“奴家想死……想死的时候死不得……可我不想死了……他为何、为何又要勒死我?为何还不放过我?啊啊啊啊……”小桂锦蓦然又化为了厉鬼,痛苦狰狞地戾笑起来。
“……困不住我了……当年你救下的那株檀木以精魄锁住我的冤气魂魄六十年……整整一甲子啊……可今日……它再也困不住我了……我要你们李家断子绝孙,全族偿命!”
小桂锦身形陡然拔高了数十丈,远远超过了那三四层楼高的檀木,居高临下不断滴着腥臭黑血地俯瞰着地面上渺小的人类。
——这世间无好人,索性通通都死了吧!
“咯咯咯咯……喋喋喋喋喋……”
“啊啊啊啊啊!”李先生忽然整个人宛如触电了般惨叫了起来,全身筋骨喀喀扭动发出申吟断折声……
李太太也吓得尖叫起来。
“不要啊!”宝圆顾不得哭了,她仰头拼命想劝道:“小桂锦小姐,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或鬼把自己化为厉鬼,你会坠入恶鬼道一直受苦,永远不能再转世为人……不值得的啊!”
檀木也在此时竭尽全力地释放着避邪净化镇魔的幽幽檀香,希冀能牵制住小桂锦逐渐魔化的巨大力量。
可那一缕檀香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被空气中的满满腐烂腥臭味所取代,檀木原本的绿叶也霎时肉眼可见地枯黄破碎坠地……
远处,隐隐有雷声……
宝圆急得团团转,这边劝,那边拉。
狐九始终慵懒闲适地看着这一切,他在等,他不急。
就在此时,三个透明的身影忽然从转为枯槁的檀木身上弹飞了出来!
仔细一看,分别是两名老人和一个青年,头一个老人绫罗绸缎长衫,另一个面容相似的老人穿着西装,而青年明显是小厮家丁打扮。
第一个老人惊恐愤怒地望着小桂锦,第二名老人沉默垂首,像是羞于见人,青年家丁却是畏畏缩缩瑟瑟发抖……
“三只耗子,总算出来了。”狐九依然跷着二郎腿,大手撑着头,彷佛早已料到。
第6章(1)
“阿……阿祖(曾祖)?”李先生呆住了。“还有阿公(祖父)……怎、怎么会?”
李先生一直以为自己的阿祖和祖父已经投胎转世去了。
“人死后的三魂七魄,大半归天或地府,但原则上会有一条魂回到家中神主牌位上,看顾庇佑子孙。”狐九轻描淡写道,“不过这两个人罪孽深重,欠了小桂锦的,地府下不去,又不愿做孤魂野鬼,若非这株檀木不惜以元神护住他们,藏在树体之中,早就被小桂锦生吞活剥了……至于你祖父,坏事虽不是他干的,但帮忙掩盖真相他也有份。”
所以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同这檀木,遭雷劈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宝圆有点小受伤地看着檀木,“……报恩也不能帮忙做坏事呀!”
檀木虚弱的树叶枝桠在风中无力地摇动了一下,似是羞愧……
李家阿祖本是惊慌愤恨,却在看见李先生的时候混浊老眼亮了起来,急急道:“阿生,阿祖知道你请来了高人,你快点让高人把这女鬼给收了,不,是直接让她魂飞魄散,无论高人要多少钱,你都给他!不能让这个女鬼再危害我们李家了——”
“多桑(日语:阿爸)!”李家祖父心有不忍地唤了一声。“是我们的错——”
“错什么错?”李家阿祖严厉霸道地痛斥,“我替她赎身,还给她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她不知道感恩,竟敢违抗、忤逆我这个老爷……她的人和命都是我的,我想怎么对她,都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能说我错!”
“多桑——”李家祖父高喊,颤抖又痛心地哽咽,喃喃道:“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杀人偿命,我们李家造的孽……既是我们李家的罪过,该还的定是要还的……”
小桂锦看见这三个仇人,越发七孔流血面目狰狞,尖厉喋叫道——
“你们通通还我的命来!”
李家阿祖惊恐万分,眼见被自家孙子聘请来的狐九和宝圆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意思,在这一刻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劫难逃了,他一扫一贯的蛮横威严跋扈,声颤地嚷了一声——
“——小桂锦你不想和自己的亲阿弟相认了吗?”
小桂锦锐利弯曲的鬼爪蓦然停顿在了半空中,她恍惚了一下,随即心急凄厉地叫道:“你知道我阿弟在哪里?你快说——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有你们李家所有人!”
“你得发誓你不能再寻我报仇,否则永不超生!”李家阿祖嚎叫。
小桂锦面露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她自小家境贫苦,四岁的阿弟又生了场重病,阿爹阿母没钱可以给阿弟治病,所以她才自愿被卖进烟花间……辛辛苦苦学琵琶、唱戏、熬身段,跟烟花间的阿娘学讨好人客官的魅惑之道。
为的就是等以后能挂牌挣钱了,给家人好日子过……万万没想到一次台风发大水,家乡死了很多人,还有更多人流离失所……她再回去打听,阿爹阿母和阿弟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孤零零地没有亲人了……
“我阿弟在哪里?”
李家阿祖看着自己又占了上风,得意了起来。“你快发誓,你发了誓我就告诉你他的下落!”
小桂锦挣扎矛盾之色更深,血泪如雨纷纷而落……
宝圆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气鼓鼓地抓着小金钱剑就冲向李家阿祖,生平头一次殴打老人——呃,老鬼——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就你最坏了你还想恐吓勒索人,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代替祖师爷惩罚你,把你打成稀巴烂的豆花鬼!”
李家阿祖万万没想到突然会窜出一个小丫头对着自己狠狠猛拍乱抽,打得他魂魄痛得像被无数电蚊拍同时爆电一样,忍不住哀号扭滚了起来。
他嘴里还不断嚷嚷,痛骂儿子和曾孙居然只旁观而不帮忙拉住这个肖查某(疯女人),简直就是不孝云云……
狐九却是看戏笑得很开心,修长指尖还随手画了个圈圈,把李家阿祖框在一个小圈圈阵法内,让他家“圆啊~”打起来省力,不用追着到处跑。
小桂锦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小宝圆气呼呼地拿小金钱剑狂揍自己毕生最大的仇人……
而后,不知不觉间,小桂锦眼眶湿了,嘴角却轻轻地往上扬……
“小桂锦小姐你不要变厉鬼,我帮你打他,打到他妈妈……不,是他儿孙都不认得他——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宝圆打得气喘吁吁,还不忘一边苦口婆心劝说小桂锦,嗓音稚女敕却忧心忡忡的语气,让小桂锦又想笑,血泪又不自禁扑簌簌往下掉。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
李家祖父和那名助纣为虐的青年家丁在一旁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就是被暴打海扁的下一个。
李家阿祖痛到觉得自己的魂体都快崩溃瓦解了,只能剧烈抖动着求饶着。“我说……我说……别打了,你别再打了……”
宝圆总算收回小金钱剑,气喘如牛,女乃凶女乃凶地瞪着这老鬼。
“彼时,你阿弟找到了李家祖厝……”李家阿祖奄奄一息,虚弱地道:“他想把你赎回家,说他已经在船行做事,攒了好几年的钱,手头上有五百圆,正是当年我把你从烟花间买回来的赎身钱……哼,他一个小小的船员,拿着区区五百圆就想从我手上抢人……”
小桂锦脸色惨白了,厉声又恐惧地斥问:“你——你把我阿弟怎么了?”
李家阿祖又迷恋又怨恨地盯着这个小了自己数十岁的美貌细姨(小老婆),脸上浮起了抹变态的得意满足笑容来。
“谁也不能把你抢走,你是我的细姨,一辈子都要在我身边,我不准任何人带走你,就算你亲兄弟也一样……我让阿罔把他骗上山,然后打死埋在了山里面……没有人知道,然后我告诉阿罔,如果他认下和你私通,我就给他一大笔钱,你这跟人私通的罪名一出,除了我,谁都不会要你了……”
疯了……疯了……
李家祖父悲伤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李先生却是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不敢相信眼前这疯癫痴狂变态的老人,就是自己曾经仰望崇拜了大半辈子的“阿祖”。
“所以你让家丁阿罔强暴了小桂锦,可事后你又反悔了,无法接受小桂锦被另一个男人玷污弄脏,所以你就勒死了她,对吗?”狐九低沉嗓音冰冷地穿透而来。
李家阿祖手抖了起来,他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眼睛赤红如血。“她是我的……我的……”
“你居然连我阿弟也不放过?”小桂锦痛苦至极,魂体越发黑化黏稠恶臭起来,啪嗒啪嗒不断掉落的血泪已经变成了腐蚀地面的黑色液体。
她激烈扭曲起来,头顶逐渐迸出了两只漆黑尖锐的鬼角……
糟了!
宝圆大惊失色,猛然扬起手中的小金钱剑一下子拍扁了李家阿祖的魂魄,而后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了小桂锦的旗袍下摆,竟出奇地抱了个牢牢实实——
“小桂锦不要变厉鬼!”
气定神闲看戏的狐九蓦地目光一凛,豁然起身就要把宝圆抓回来,电光石火间甚至脑中闪过立刻弹指将小桂锦挫骨成灰的念头——
管她冤不冤,若敢伤及他的宝圆就是大忌!
小桂锦却是一颤,痛苦狰狞血肉翻腾的脸庞缓缓低下头来,腥红仇恨的双眼有一霎的迷茫……
她感受到了另一头狐九骇人绝伦的可怕杀意,也为之深深惊颤悚然……可是,她本也就没打算伤害宝圆。
“你,别哭,也别阻止奴家,奴家愿意化身厉鬼,永坠恶鬼道,只求能手刃仇人。”小桂锦血泪肆流,温柔的,几乎是怕吓着了宝圆似地轻轻哄诱安慰道:“不要难过啊……奴家是自愿的。”
小桂锦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宝圆顿时哇地暴哭起来。
“不要哇……你不要变厉鬼,你也不……呜呜,不是奴家……你就是你自己……不是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我会求祖师爷,求九哥帮你……让你跟你家人在地府团圆……不要变厉鬼啊呜呜呜呜呜……我还帮你打他……”
小桂锦被宝圆哭得手足无措,锐利漆黑的鬼爪想拍拍她的头,又唯恐划伤了她,最后只能求助地看了狐九一眼。
“大人,求求您……帮奴,帮我劝劝……”
“……”狐九呆滞了一下。
他真是……大开眼界。
而宝圆依然死死地抱着小桂锦的裙摆,小脸哭得一塌胡涂,想到小桂锦可怜悲惨的身世和经历,含冤了六十年好不容易能摆月兑檀木的镇压禁锢,又知道了阿弟为了赎回自己而惨死仇人手中……
如果换作是她,应该也会想要不惜跟仇人同归于尽的。
可宝圆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小桂锦沦为厉鬼恶鬼,用永世不得超生的巨大惨痛代价来报这个仇?
“让我帮你……”宝圆抽抽噎噎。
小桂锦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觉间,她头顶长出的鬼角又渐渐钻了回去,七窍流血阴森恐怖的脸庞也恢复了方才未癫狂前的秀丽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