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只喜欢我,只看着我。”他嗓音沙哑无比。
“我当然只喜欢你,只想看着你啊!阿舒是混蛋!大混蛋!”
事后姜守岁思量许久,再三思量,得出一个结论——
她家男人很可能身体里藏着两个灵魂,如今的他不记得自己曾是督公大人。
虽说结论荒谬,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向女谷主前辈请教,老人家听了呵呵笑——
“他把自个儿活成另外一个样儿,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你偏要提那个他不喜欢的存在,他当然跟你强。”
姜守岁想起他是真太监时,面不生须,嗓音总刻意压沉,下意识会躲着她的眸光,而当他主动与她四目相接时,常是因被她惹恼,对她怒目相向。
这一世他历险保住身躯无缺,寻常为了掩人耳目得时时让面皮白皙干净,甚至得扑粉,学着那阴阳难辨的声嗓,宫中诸多束缚与危险,他是赌上一条命撑过来的。
……好吧,她确实有错,她认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怀着一颗忏悔又怜惜的心,她去到丈夫面前,老实道出内心想法,认真承诺,“阿舒就是阿舒,最喜欢你了,我再不会那样欺负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家男人也正为田庄那一次乱闹懊悔得很,不断琢磨着该如何赔不是,结果……却是这般结果?
他抱着她久久不放,眼中潮湿,喉头有满涨之感。
他拿着长满落腮胡的脸一直蹭着她,像个大孩子,也像条大狗子。
*
之后春去夏临,夏季尾声,姜守岁被丈夫勒令不准离开清泉谷,连田庄都不让去,因为她被女谷主诊出喜脉,已怀胎两个月。
而发现有孕在身的那一日其实挺混乱。
那时宽敞的厅堂上,谷主前辈正与路望舒说话,后者提及田庄在夏末秋初时分可收成的种种庄稼,届时打算拉一些收成送进清泉谷,她就坐在一旁作陪,然后莫名其妙有些头晕。
她一开始尝试忍下来,但状况很快变严重,她没有真的晕厥过去,是脑袋瓜越放越低,觉得好像应该趴在桌面上会比较好,这时谷主前辈和她家男人自然就发现她不对劲儿。
她被丈夫一把捞住,随即在谷主前辈的指示下送到最近的一张罗汉榻上。
即使身子不适,她亦能轻易觉察到丈夫的气息和心跳明显乱了拍,一下下抚着她额面的大手,那指尖温度冰凉凉的。
她想开口安抚他,但舌根一动便觉心闷欲呕。
庆幸的是有谷主前辈坐镇,把过她的脉,眉角挑都没挑,十足斩钉截铁却又云淡风轻道:“怀上了。足足两月有余。所以你要当爹,她要当娘了。”
略顿,女谷主忽用命令口吻又道:“当爹的给老身撑住,不要连你都发晕,这张榻子挤不下两个大人,尤其你现在变得这般魁梧。”
本来晕得难受,听到肚里有娃儿,姜守岁先震惊得忘记的不适,紧接着听到女谷主警告丈夫不准晕倒,她竟没心没肺地笑了。
结果等到谷主前辈离开,她家男人双膝一软,最终还是跪倒在罗汉榻边了。
……欸。
第十五章 真正的梅香(2)
再之后夏去秋来,秋去冬至。
算一算,路望舒自诈死离开帝都,到如今都已过去一年又七、八个月。
然后姜老板这一胎算是坐稳了,怀胎整六个月,有谷主前辈就近照看,加上要当爹的男人盯前盯后、看头顾尾的,把体质原就极好的孕妇养得是既美又壮,跟牲口竞价场上的漂亮拧≠子有得一拼。
也因为养得如此健壮,加之孩子尚未出世就是个体贴娘亲的乖宝儿,姜守岁竟是除了一开始那一顿晕眩欲呕外,再没受过怀胎孕吐的折磨。
接着咱们姜老板就不安分了。
帝都酒坊外头的生意多是由她一肩挑起,酿酒的活儿可以交给经验老道的酿酒师父们,比她手艺好的多了去,但一段香的招牌得时时擦亮,虽说有元大哥和嫂子帮忙顶着,长时间少了她这个大老板出面,总觉得要在帝都行走,气势上弱了许多。
这一回路望舒拗不过妻子,而姜守岁也拗不过丈夫。
路望舒说,她想走一趟帝都,成啊,必须有他同行。
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又要拿命赌上一把,姜守岁后来甚至妥协了、服软了、不进帝都了,但他就是下定决心,且无比坚定,非试一试不可,弄得后来竟变成她求他别去,他坚心如铁一定要去。
最后还是女谷主出面,简单一句话令她认输。
“你瞧啊,他如今的样子还是以往的他吗?若觉不是,那就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吧。”
于是真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回走了。
如同当初的逃离,两人一样肩并着肩一块儿赶着马、驾着车,奔回帝都旧地,若要说这当中的不同嘛,一是心境,再者便是某人的外貌。
清晨马车抵达城门口,还差一刻钟城门才会开启。
冬雪轻落,天气颇寒,城门外已候着好多等着一早进帝都的买卖人家和寻常百姓,一见一辆朴实坚固的双辔马车也在相候,再见驾车板上坐着位魁梧高大的粗汉,满脸落腮胡尽管修剪得挺漂亮,还是毛茸茸得几乎只露出挺鼻和双目,许多人不禁多瞄几眼。
就在这时,车厢帘子被掀开一角,一名少妇抱着暖手炉探出脑袋瓜来,对那粗汉柔声道:“阿舒,进车厢里等吧,里头温暖多了。”
粗汉朝少妇摇摇头,抬手欲把厚帘拉下,有眼尖的帝都百姓一下子认出那少妇身分,拱手上前寒暄。
“这不是一段香酒坊的姜老板吗?姜老板这是……刚从外地返京?”
姜守岁瞧向问话的中年大叔,认出人后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悦来酒楼的赵老板,一段香承蒙您老儿照顾啊。赵老板也刚从外地返京?”
在她把问话丢回去后,一段谈话你来我往顺利进行,此时几名帝都百姓也都认出她与悦来酒楼的赵老板,很自然地凑在一块儿说话。
“姜老板,是说这位兄台是……”赵老板单边手掌往上,比向端坐在驾车板上的糙汉子,话只问三分。
姜守岁娇柔一笑,干脆从车厢内钻出来,在粗汉的扶持下双脚稳稳落地。“他是我相公,姓舒。舒舒服服的舒。”
“舒、舒服……舒服……”赵老板喉头略哽,因为眼前的姜老板可不一样罗,几月未见,肚子竟然显怀了!他赶紧定神,笑着又道:“那个……姜老板去年回乡招婿一事确实有所耳闻,今儿个好巧,能在这儿遇上贤伉俪,这位舒爷生得是一表人才、高大强壮,甚好甚好,姜老板这会儿是要当娘了呢,恭喜啊恭喜。”
“多谢。”姜守岁含笑回礼,一旁的“舒爷”亦点头致谢。
这时城门开了,姜守岁又与赵老板和几位相识的百姓说了几句场面话,扶着丈夫的臂膀正要上马车,一辆眼熟的驴板车却抢出城门赶了过来。
“这位是咱们一段香酒坊的人,是咱们家姑爷,他还是春源县最大田庄的东家,有良田千顷呢,扎扎实实就是个大地主,不信的话尽管去查,那儿的人可都识得他。”
今日驴板车上没载酒,载着一名少妇和一个四岁多的女女圭女圭,少妇响亮的声嗓让在场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姜守岁见老实头的元大哥赶着驴板车,载着元嫂子和元苗苗出城相迎,心里原本有些疑惑,接着听到元嫂子嚷嚷那一串,她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该哭该笑。
当时路望舒在不知山上演出“遭雷击”一幕,之后拖着虚弱身躯赶回帝都寻她,他藏在一段香的那些天,元大哥和嫂子是唯二知情之人。
后来她亦把路望舒是假太监的事跟元家夫妻俩坦白了,并把自己与路望舒接下来的打算都交代清楚。
元家夫妇那时简直惊呆,但极度震惊过后,待元嫂子的脑子能使动了,她便笑了,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姜守岁看上的男人确实是个“带把的”,往后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嫁人生女圭女圭。
此次决定跟路望舒回帝都,姜守岁已事先跟元家夫妻捎去消息,结果今日就来了这么一出,想来是元大哥和嫂子担心路望舒冒险回帝都会被人认出,所以抢先替他正名,能拿出来显摆的事全嚷嚷个遍。
只是瞧着听着,都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啊!
她暗暗苦笑,身旁男人的表情倒是挺坦坦荡荡,丝毫不怕被观看。
果不其然,元嫂子话才喊完不过几息,有人便开始窃窃私语——
“春源那一带咱熟悉啊,最大田庄的东家确实姓舒,嘿,是个大地主还肯给姜老板招婿,其中必有缘故。”
“当然是有缘故啊,就喜欢上了呗,是说管他什么招婿还是嫁人,怎样都成,都好过当初被路阎王纠缠,幸亏督公大人命短,要不姜老板可惨罗。”
“你小点声啊!”
“怕啥?路阎王早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还怕他听去不成?”
姜守岁没再分神去听,而是招呼着元嫂子和小苗儿过来同乘马车。
路望舒则向元大哥点了点头,驴板车和马车一前一后进城门,回一段香。
回家。
庭前的老梅树又到花期,朵朵白梅占满枝核。
这是路望舒头一次见识到这棵白梅树满开的姿态,近乎墨色的枝干撑起白灿灿的花朵,
宛若撑开白色大伞,立在树下,风一来带落片片女敕白花瓣,也拂了他满身白梅冷香。
姜守岁找到她家男人时,庭前这一幕令她的呼吸瞬间窒了窒——以往他来寻她时,总爱站在这棵老梅树下等着她迎去,而今她依然奔向他。
男人转身抬头,瞧见立在回廊上的她,见她小跑过来,他赶紧上前接人。
“小心,别蹦蹦跳跳的。”路望舒眉峰微拧,双手摩挲着妻子的臂膀。
姜守岁安分应声,抬手帮他拿掉落在发间的两片梅瓣,柔声问道:“回来了,感觉如何?”
他沉吟了会儿,“嗯……感觉……我似乎吓着那位元嫂子了。”
姜守岁闻言笑出声,想到半个时辰前回到一段香,元嫂子抱着小苗儿下马车后,瞬也不瞬直盯着路望舒瞧的眼神和当下表情,完全是傻懵了的样子。
“嫂子说,她根本认不出你来。元大哥后来还偷偷问我,问你到底是哪位。”都要笑出眼泪了。
她拍拍脸颊调息,接着又道:“然后啊,咱们在一段香这儿还得再办一场喜宴,一来是要好好宴请酒坊里的老师父和伙计们,当然也会发喜帖给几家老主顾,邀他们来同喜,二来是要把你郑重介绍给大伙儿。”略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元嫂子既然把你嚷嚷出去,那咱们不闹便罢,要闹索性就闹个大发,彻底坐实你就是春源县人,你的身分就是田庄的大东家、春源县的大地主,再无其他……阿舒觉得如何?”
这一次换他应声,牵起唇淡淡道:“大爷我本就是田庄东家,真金不怕火炼的大地主,元家嫂子嚷嚷的没错。”
姜守岁耸着肩头笑到不行,都觉她家男人好像真的忘却前尘,活得真诚坦率。
如此甚好。
姜守岁踮起脚尖亲他,他的大掌随即扶住她腰身帮她稳住,白梅树下的亲吻弥漫清甜气味,他垂首才欲深吻,姜守岁忽地推开他的胸膛,低呼了声——
“酒!”
“什么?”路望舒一怔,蹙眉。“你现今不能饮酒。”
“不是不是。”她摇摇头,跟着又点头。“是『梅香』!”
她不好说明,干脆拉起丈夫的手快步走。
“岁儿小心,留意脚下,你慢点!”路望舒快要操碎心。
一会儿,两人来到酒窖内,适才听到妻子提及“梅香”二字,此际又被带进酒窖,路望舒隐约能猜出这儿藏有什么。
“阿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还记得这窖中窖要如何开启?”她柔声问,被他扶着坐到一旁干草堆叠起来的小平台上。
“记得。上一世,我亲眼见你打开过。”他并未蹲去敲击窖中窖四边的石砖,而是以脚尖按开启的顺序虚点了点,最后道:“可是我不想打开。”
“为什么?”鹅蛋脸满是纳闷。
路望舒随她一块儿坐在干草平台上,两条粗臂盘在厚实胸前,凤目斜睨着妻子,问道:“窖中窖藏着你酿的梅花酒,是吗?”
她脸蛋略红,老实颔首。“是我这一世酿的『梅香』。”
“仍是为我酿的?”问声微沉。
她脸更红了,还是点点头。“嗯。”
路望舒也点点头,下结论。“既是为我所酿,那就是我的酒了,不许开窖。”
“为什么?”她又问,非常不理解。
他双目眯了眯。“要是打开窖中窖,取出酒,你想喝了我能允吗?还不馋死你?”一顿。“既然没要喝它,那就继续窖藏,打开来作甚?”
“可是我……我那个……有点儿想……”
“有意见?”男人挑起一道剑眉,哼哼两声。“所以岁儿真馋了,是不?所以才想怂恿为夫打开窖中窖,紧接着你就会对我来一招软磨硬泡,求得为夫心软,最终让你顺势顺心地饮上几口,对吧?”
“你、你干么这样?”被戳破心思,她小小恼羞成怒。
“为夫就这样。”
“那还是我酿的酒。”试图据理力争。
“是你酿给我的酒,是我的了。”他坐姿四平八稳,讲话慢条斯理。“要喝也成,等到岁儿把咱们闺女儿生出来,要办满月酒请客了,为夫亲自开窖请你喝。”
听了这话,姜守岁瞠圆眸子。“你如何确定人家肚里怀的是闺女儿?连谷主前辈都不能断定啊!”
路望舒咧嘴笑,一大把落腮胡也随之飘飘。“我就知道是闺女儿。”
“你……实在……”被他闹到都无言了,姜守岁好气也好笑,粉拳捶将过去,被丈夫接个正着还顺势拉她入怀。
路望舒拥着妻子,单掌贴在那隆起的肚月复上,感觉内心涨满情绪,是倾心倾慕,是牵挂羁绊,是温暖欢愉,皆是怀中这个小女人带给他的悸动。
他低头亲着她的云鬓和女敕颊,嗓音变得低柔,“岁儿,你才是我真正的『梅香』。”她不仅为他酿酒,更把自个儿送给了他。
“噢……”姜守岁能懂他的情话,螓首埋在他怀里,听着他强壮的心音,呵呵笑出声来,粉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好害羞好欢喜。
他在她温烫的耳畔边轻轻又道:“所以这胎如果不是闺女儿的话,咱们就一直生一直生,直到把闺女儿生出来为止,好不好?”
“你当是母猪生产啊?还一直生一直生是怎样?”又被闹了,姜守岁抡拳实捶。
她听到丈夫哈哈大笑,遭受到她的“暴力对待”也笑得那样欢喜,惹得她也跟着笑开,两条藕臂勾下他颈项,脸颊蹭着他毛茸茸的落腮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