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这是晓黎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曾氏左右手各拥着孩子,眼中含泪,她不想依靠别人,那都是人情债,将来要还的。
她也知道女儿聪颖,但晓黎才七岁,要念到几岁才能出头天?而且一旦田地没有收获,他们一家三口连吃饭都有问题。
“曾姊姊,经历一些人生风雨,你看透了、心累了,选择认命无可厚非,但凭什么要你的孩子也认命?他们的人生甚至还没开始,你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你自私的硬要他们陪你扛着这不顺遂的人生,同为女子,我看不起你。”杜嘉薇一脸认真,用词用得极重。
曾氏愣了愣,她从没想过这些,下意识看向乖巧的坐在两旁的儿女。
“或许曾姊姊可以扪心自问,自己三岁或七岁的时候过得如何?可同你的儿女一样清苦?”杜嘉薇严肃的嗓音再度响起。
没有,她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更甭提下田这事儿了。
曾氏猛地闭上眼睛,晶莹泪水慢慢滑落,突然一只小手轻轻替她抚去泪水,她张开眼,竟是三岁的儿子杨晓东。
曾氏看了看儿子,目光又落到女儿手上,杜嘉薇也过来握住小女孩的小手,这一比较,曾氏的眼泪瞬间落下。
杜嘉薇的玉手白皙滑女敕,但女儿的小手被晒得黝黑干裂,这全是她这个母亲害的,是她没能耐,才逼得女儿小小年纪就要扛起生活重担,还狠心的要她认命,一辈子务农到老!
曾氏哽咽痛哭,“对不起,晓黎,对不起,呜呜呜……”
杨晓黎听着母亲自责的哭声,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杨晓东见母亲姊姊哭成一团,不知发生什么事,也吓得哇哇大哭。
杜嘉薇连忙安抚泪流满面的小男孩,让曾氏发泄一番后端了盆水过来,让母女俩净面,也提了她的借贷计划。
她会雇人帮忙田作,另外给曾氏一笔家用,再帮忙出杨晓黎的学费,这笔借款无息,至于归还日期,当杨晓黎当上女官开始有俸禄后,看要分十年或更多年摊还都可以。
这段日子他们一家就到夏园去住,等曾氏把身体养好就在她身边打下手,她要做的事太多,两个丫鬟本就不够用,但要她这个现代人到人牙子那儿买人她又不愿意。
曾氏自然是不答应,“不可以,这是占了你的便宜。”
杜嘉薇早就知道会这样,立刻发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劝导分析,终是劝得曾氏点头。
既然说好了,杜嘉薇决定这两三天内就找人过来接田作的活儿,他们一家三口就搬到她家去住。
达成协议后,曾氏听说她一个人走回去,就要女儿陪着过去,杜嘉薇先是极力婉拒,最后再推拒不得,只能妥协让杨晓黎陪走一小段路。
结果还没走多远就起风了,两人动作一致的抬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
江州的夏天一下晴一下雨,老百姓都知道,若到仲夏,西北雨更是天天报到,而且皆是滂沱雷雨。
“晓黎快回去,要下大雨了。”杜嘉薇催着还站着不动的女孩。
杨晓黎欲言又止,终究开口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师母,如果我没法子当女官呢?”
她莞尔一笑,点点她小巧的鼻子,“你有天分,先生也说过你很厉害,当上女官的机会一定比别人大,我也是放长线钓你这条大鱼。”
“大鱼?我吗?”她不安的咬着下唇。
杜嘉薇再模模她稚女敕的小脸,“你读书这么厉害,以后当了女官也能当师母的靠山,谁敢欺侮我你就将他办了,那我多威风啊。”
“可能吗?”杨晓黎终究只有七岁,还是有些孩子天性,听到能惩罚坏人眼睛顿时闪亮亮的,充满光采。
“怎么不可能!你有个厉害的先生,又是班上第一名的女状元,所以不用担心,老天爷很公平的,只要你努力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我保证。”杜嘉薇再次拍拍她的肩,又推了推,“快回去。”
杨晓黎开心的点头,道了再见,快步往回跑。
杜嘉薇抬头看看变暗的天空,也小跑步奔回溪谷跟忧心忡忡的青荷会合,两人背起竹窭,一鼓作气冲回夏园。
庆幸的是,她们到家好一会儿,层层叠叠的乌云天际也没落下半滴雨,直至傍晚才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宣泄而下。
*
大雨让丁顺赶车的视线模糊了,只能凭着记忆驾车,哪知就那么倒楣,早弯了个道,前轮陷在路边一个小坑,怎么拉也拉不上来,只能先弃车。
丁顺戴着斗笠、油衣,范绍安撑着油伞,两人一路步行回家,只是雨势太大,再加上乱吹的强风,丁顺就脸上和前襟湿了些,但撑伞的范绍安反而像是落到水里,浑身湿漉漉。两人回到墨竹轩先换了衣服,丁顺才念着要去厨房烧水好让范绍安沐浴,才踏出院门就看见青荷撑伞走过来,另一手拿了食盒,说是两碗热的姜糖水后很快离开。
屋内,范绍安见丁顺又乐颠颠的走进来。
“女乃女乃说看到二爷被雨淋湿了,差青荷去煮了姜糖水过来,青荷还说热水待会儿就会送来,连我也有份呢。”丁顺喜孜孜的说着。
范绍安黑眸一眯,杜嘉薇这几日不是懒得理他吗?
他静静的看着丁顺放在桌上的姜糖水,久久才吐了一句,“多事!”
一旁的丁顺正巧喝了一口,这一听就想到下午才发生的事儿,急着要说话,偏偏口里的姜糖水还没咽下,顿时哙到了,抚着胸口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刚想替女乃女乃说话,就看到二爷端起姜糖水喝,整个人都傻了。
范绍安自然也想到下午发生的事,一名胖妇人带着几名奴仆直奔教室,扯开嗓门大声嚷嚷,其他班上的师生闻声出来,妇人对这围观的阵仗满意了,一个劲儿将杜嘉薇所作之事说出来,他这才知道来人是杨晓黎的亲戚。
“奉劝先生还是将那管太宽的妻子管好,自己都恶名昭彰了,哪来的脸皮多管闲事。这次我是看在范先生的面上才不计较,若再有下回,别怪我不客气,要是不小心伤着了,那也是她活该!”纪氏气呼呼的搏下狠话,甩袖走人。
范绍安面无表情,但心里是震撼的,因为他没有做到的事情,杜嘉薇帮他做到了。
他的确对曾氏一家上过心,当初杨晓黎不得不休学,他不忍她的读书天分被埋没,曾上门寻求解决之道。
没想到事情都还没有后续,外面已经谣言纷飞,传了不少难听话,为了曾氏的名节,加上山长苦心劝说,迫得他不得不歇了心思,没想到杜嘉薇竟然单枪匹马的杠上了。
事后,师生各回各班,他也收敛思绪,拿起书本准备继续上课——一室的学生中,张瀚文突然起身一揖,神情严肃的开口,“先生,那件事不是师母的错,请先生勿要怪罪师母。”
“是啊先生,晓黎母亲的娘家人根本就是一群土匪,谁帮晓黎的母亲说话,那些人就跑到那家人门口哭诉怒骂,遣词用字极为难听,直到人受不了花钱消灾才肯罢手。”王威仁也是一脸气忿。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帮杜嘉薇说话,希望先生不要责怪师母。
从他们的眼中,范绍安看到了孩子们对杜嘉薇的信赖以及维护,不知不觉间,杜嘉薇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个再好不过的师母了。
不过他也注意到,声援杜嘉薇的人大多是那些富家子弟,反观平时常跟她有接触的郭昭等人,虽然也是一脸气忿,却都坐在位子上没有吭声,不知是胆识还是勇气不足。
范绍安静静喝完姜糖水,暖了身,再沐浴一番,外头的雨势已歇,太阳再度露脸。
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疏离淡漠,再看着桌上的空碗,范绍安想着她都主动示好了,他也该宽容才是,于是起身往蔷薇斋走去。
青荷一见到他,连忙福身,“二爷安,女乃女乃人在书房。”
范绍安颔首,转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还杵了海棠,她一见范绍安连忙一福,“二爷安。”
书房内,夕照的橘红色光芒落了一地,杜嘉薇窝在圆窗旁的榻上,旁边的矮几上有几本书,还有下了一半的棋盘,一杯还冒着袅袅白烟的茶盏,她一手扶额,一手翻阅书本,闻声愣了愣,才抬头。
男人还是太出色,光看那张脸就让人赏心悦目,当然,如果眼神不要那么难以理解,爱当边缘人更好。
这些日子,他特意冷着她,但他也看出她并不在乎,这才让他更气闷,但眼下看着她,她眼底的流光如夜空中银河星辰,他心中再度起了奇异的悸动。
“有事?”
杜嘉薇不知道她行侠仗义的事已被人捅到丈夫面前,但范绍安也没打算隐瞒,在矮几前坐下,看着对面的妻子简略说了大概。
怎么这里的人都这么爱告状!
杜嘉薇气呼呼的合上书本,理直气壮的问:“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吗?”
“不会太多管闲事?”范绍安的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宠溺。
“怎么会?举手之劳,我就是这么仗义的人。”
“自己夸赞自己不脸红,可见脸皮也是不薄。”
“无怪乎外头都说夫君顾人怨,不是说要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程度,但至少该夸就夸,说话这么不加修饰,难怪得罪人都不自知……”杜嘉薇愈说愈小声,到后半段只有几声呢喃。
糟了个糕,她突然想到她要将曾氏娘仨带回夏园的事还没有报告当家人。
回家后青荷跟她说起范绍安也曾想帮忙,无奈外面传得很难听,甚至说是曾氏勾引了范绍安,只得作罢。
“为何不是二爷勾引曾氏?”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傻乎乎的反问。
“二爷洁身自爱是出了名的,倾慕他的女子那么多,但除了女乃女乃外,没有人近过二爷的。”
“那邓先生呢?”杜嘉薇月兑口而出。
青荷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杜嘉薇,“二爷与她有同事之谊,自然不好冷待,但要说感情是绝对没有的,女乃女乃千万别多想,又跟二爷吵起来了。”她这是善意的提醒。
又?杜嘉薇愣了一下,一段记忆突然跳了出来。
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争执,原主不想让范绍安碰自己,但听闻邓妹新与范绍安走得近,她又不舒服了,在家里指着范绍安骂,但没骂几句就在范绍安冻死人的眼神中吓得不敢再吭声。
但当范绍安移开视线,走出门外,原主又作死的追上去大吼,“你可别以为我在吃醋,你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一想到这里,杜嘉薇的脑袋最先冒出“白痴”两个字,紧跟着的是“吃醋”。
第六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2)
杜嘉薇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脑袋瞬间闪出一个定格画面,就是那日梧桐树下,金色阳光洒落在范绍安跟邓妹新身上,两人对视的唯美画面。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还想着别挡两人的情路,可怎么这会儿胸间莫名酸涩气闷,还觉得这一幕很刺眼,有那么一点吃醋的前奏?
“杜嘉薇?”范绍安好气又好笑,他这么大一个人坐在眼前,她还能走神?
她蓦然回神,见他这温和又带点无奈的俊颜,她的心突然咚咚两跳,急急的抓了茶盏就喝,“噗——咳咳,烫!”
“怎么这么不小心?海棠,快倒杯凉水过来。”范绍安脸色一变,对外喊了一声。
海棠急急端茶进来,就见范绍安亲自接过,还将茶水送到杜嘉薇唇边。
她呆呆看着,范绍安突然回头瞟她一眼,她吓了一跳,连忙恭身退了出去,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二爷好像关心起女乃女乃了,真是太好了!
杜嘉薇舌尖麻痛,眼泪都要喷了,一连喝了几口凉水才好了些,但依然泪眼汪汪,看来楚楚可怜。
“舌头吐出来,我看看烫伤没?”范绍安还是一张冰块脸,但语气的温度明显上升,倾身靠近。
她粉脸涨红,连忙摇手,“没事,真的,好多了。”见他坚持,她急着往后靠向椅背,拉开两人的距离,“对了,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
见他坐了回去,她总算松口气,他的气场太强大,那么靠近,她小心脏都乱跳了。
范绍安坐下后,她这才将对曾氏娘仨后续的安排简略一说,没想到他毫无异议,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不得不包容她这个擅作决定的妻子?
范绍安似乎明白她的疑惑,开口,“我无愧于心,再说,夏园如今有你这个师母,外人也不好说那些污叽流言,只是这座宅邸不大,没有前后院之分,为了避嫌,你与曾氏说一声,墨竹轩这边她就别过来了。”他并不希望再有流言蜚语。
她点点头,喜形于色,早知道他是佛心来着。
“至于找人农作,我跟花村长熟,请他去找就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慎重考虑过了。”见她一脸困惑,他再解释,“班上的学生,我是指家境好的孩子,若有意愿,我会带回来用膳。”
杜嘉薇杏眼圆睁,一脸讶异,还以为炸鸡事件后,她跟那些品性良好的富学生再也没有交集了呢?
她好奇的问:“夫君怎么愿意了?”
范绍安想得通透,他可以教授书本上的知识,但一个人的胆识勇气却不是他教授得来的,他只能让拥有这些特质的孩子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另一群孩子,也坦然的将这些心思告诉她。
孺子可教也!
“世人什么事都爱讲门当户对,但教育就不该分类,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还是孩子,有着无限的可能,也都是你的学生,原本就该享有一样的待遇。”
范绍安瞧她眉飞色舞的俏模样,一颗悸动的心似乎更为失速。
*
翌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似乎也在庆祝这一日的不同。午膳时,夏园来了两辆马车,除了旧班底外,范绍安还带回好几名家世好的富学生。
午餐也已备好,杜嘉薇今天准备了菇菇鸡汤、炒野菜、八宝杂炊饭等,都已送到前厅。
这些富家子弟虽然好奇心爆表,但基于良好的教养礼数,自然不会坐下就吃,而是先走了一趟厨房,与师母打招呼寒暄,还为今日的冒昧打扰致歉。
杜嘉薇一看这几个学生便乐了,还真是有缘,其中几个就是上御课时,她一眼就喜欢上的孩子。
这些孩子并未经历清寒学子用膳时曾被原主冷嘲热讽的刻薄洗礼,他们一开始遇到的就是亲切随和,不张扬傲慢的师母,因而两方一见倒没有尴尬气氛,皆是落落大方的交谈说笑。
杜嘉薇见这些学生好奇的看着长桌上揉好的面团,她便让青荷到后院拔了几把鲜翠青葱洗净切碎,再将面团擀成皮,将葱揉入再分段擀平,接着放到火上煎,打了个鸡蛋,便成了青葱炸蛋饼,她的动作又俐落又快,一下子做了不少,再将蛋饼弄成卷,切成一口大小,放进几个小盘,淋上她特制的微辣酱,让孩子自己拿碗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