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还是会娶别人,是吗?”
抱着她的高大身躯一震,良久后,香芹才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喟叹,满是内疚与酸涩,却始终默然……
有时沉默,就已是最真实的回答!
“你阿嬷咧!”她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泪雾弥漫,下一瞬,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巨大力气猛然推开了他,而后掉头拔腿就跑!
“香芹——”他刹那间反应不过来,随即心慌焦灼地追了上去。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
香芹没有注意到梅林附近有个落差极大的小山崖,就在其中一株斜生而出的红梅树后方,她本能地往没人的地方冲,却顿时一脚踩空——
“香芹!”执述惊恐狂乱的痛喊裂空而来。
他纵身一跃,却只堪堪碰到了她下坠时错过的指尖……
等他扑赶她身边时,已然见到她头磕碰在错落的岩石上,怵目惊心的鲜血不断从她后脑流淌了出来。
他颤抖哆嗦地轻轻抱起了她,大手紧紧摀住她的后脑勺,那丰厚的黑发很快被黏腻的血打湿了……他的掌心指缝间滴滴答答都是……
“来人!快来人救救她!”
第19章
后来,他终于得以将她带回了宫。
只不过她是昏迷状态下随着他回到东宫,幸而长年他们带人搜寻他下落的时候,皆是有备无患地将太医院使也拎着随行,这才能第一时间帮香芹止血救治。
太医院使一路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女主子”,太子殿下由始至终都将她抱在怀里,连号脉的时候都不舍得放开她,灼灼然如鹰隼般紧盯着太医院使,像是唯恐他把脉的动作稍稍重了一点儿,就会弄疼了她……
亏得太医院使确实是当世神医,在一边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下,几次顺利地帮忙香芹度过了高烧之危。
一路上无数人蔘灵芝奇珍妙药灌入了香芹口中,沿途所有能采捕或高价购得的补血养气药材和食材,也由太医院使亲自在车上看着小火炉精心炖了,再仔细地捧到了执述太子跟前,看着太子珍而重之地喂给了昏迷的香芹。
执述太子也亲自帮香芹净面擦手打理一身,连长年总管陪笑着说要买个丫头随车服侍袁姑娘,都被殿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香芹不喜孤身旁出现旁的女子,”执述太子目光杀气一闪,“你却还要弄个不清不楚的丫头来,居心何在?”
“奴才不是!奴才没有!奴才知罪!奴、奴才……奴才再去帮女主子打一盆干净的水!”长年吓得连连磕头,赶紧捧起金盆溜下车去。
事涉香芹,执述太子的神情才略微缓和了下来,默默地替怀里的姑娘梳理长发,轻声道:“香芹,只要你醒来,孤以后什么都答允你。”
太医院使在一旁燃着安神药香,正感慨此姝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这般好福气能得太子殿下这般深情?
可太医院使下一瞬就被执述太子的话给惊呆了——
“在遇见你之前,实则孤对成亲一事,从未有过半分欢喜和期待之念,倘若这世间夫妻相处起来,都如同我父皇和母后那样相看两厌,那么娶妻生子又有何趣味可言?”
“——可自从识得你之后,孤才知道……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我总有说不尽的话,在你面前,我便是最真实的姜执述,无须伪装矫饰成连我自己都不喜的模样,而你……是我连做梦都未曾想像得到的好姑娘,纯粹洒月兑得像一汪清泉般,一眼就能看透的澄澈美好……”
“你不喜我身边有旁的女子,从今往后,我这一生有你本也就足够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稀罕做劳什子的太子妃,你只愿意我唯一的妻子,对吗?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醒来,我什么都答允你……以江山为誓。”
太医院使手中的火摺子险些烧到了手,震惊万分。
这……这……兹事体大,太子殿下知道他刚刚所允诺的,甚至严重的话将动摇国体吗?
就在太医院使苍老却保养白皙的手颤抖的当儿,却听到太子殿下清冷严峻的嗓音淡淡响起——
“孤要你竭尽全力治好娘娘,娘娘若能痊癒,孤保你三代富贵青云无忧,如若不然……”
太医院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忙恭恭敬敬伏身叩首,“臣谨遵钧旨,必定不叫殿下和娘娘失望。”
——然而回到东宫后,太医院使还是自己打脸了。
因为香芹外伤养好了,身子也养胖了,脸色更是养得红润润如小果子,却在醒过来的那一刹那,华丽丽的失忆了。
“哎哟帅哥!你这是在抠斯普累吗?”她两眼亮晶晶,对着又惊又喜的执述太子吞了口口水,傻笑啧啧称奇道,“妈耶,我这个梦也做得太真实又梦幻了吧?怎么能梦见这一款活月兑月兑从言情小说走出来的盛世美男子……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啊?这身行头贵不贵啊?可不可以跟我合拍一张吗?”
“……”执述太子满眼错愕,呆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医院使当场就想举金针自尽……
不过后来香芹只要开始一回想什么,就痛得捧着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万分心疼又焦急的执述太子顾不得降罪于他,只好命他快些速速施针替袁姑娘止痛,若能叫袁姑娘好上一些,就不砍他脑袋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太医院使这下连吃女乃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最后终于让袁姑娘又沉沉睡了去,这才两股颤颤地跪在底下回禀道——
“回、回殿下,娘娘恐怕是后脑瘀血未散,致使失忆忘却前尘,最好是让娘娘自己慢慢回想起来,莫再令她受刺激……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俊美严峻的执述太子脸色苍白如纸。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在长长可怕的沉默之后,太医院使满头冷汗,偷偷瞄了上首的执述太子一眼。
只见太子殿下彷佛瞬间颓唐沧桑了好几岁……
“孤,知道了。”
——于是东宫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接下来摇身一变成为小小的东宫袁洗马,因为香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念头,以为是自己女扮男装混进东宫的,而执述太子只好一切依顺于她,陪她演上这么一场胡里胡涂恣意欢快的戏码。
只盼她有朝一日能恢复记忆,能够想起他们之间的两情缱绻、点点滴滴……
也能够给他一个机会,听他真诚隆重地对她说——
香芹,嫁我为妻,此生只你我二人共度白首可好?
可他始终没有等到这一日……
——东宫烛泪堆叠高高,烛火已然熄灭,只余轻烟袅袅。
执述太子睁开眼醒来,昔日种种旧梦在心上烙下了一处处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看着彷佛已然痕迹不见,却始终痛得令他不敢稍稍碰触。
如今想来,香芹并不是心里没有他,可于她而言,尊严、自由和独立倔强永远凌驾于他之上。
她更不信他愿学着去懂她所想所要的,所以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头一个念头就是远远逃离他。
他强求又有何用?
执述太子面色平静地起身下榻,对外头轻喊一声——
“服侍孤梳洗。”
“喏。”长年匆匆进来,恭敬而熟练地伺候着他净面等等,俊秀脸上有着一抹犹豫和挣扎,还努力藏着不露出来。
可执述太子目光锐利,一眼扫来,“你有话说?”
“奴才,奴才……没话要禀。”长年瑟缩了一下,忙摇头否认。
——禀?
他莫名心一跳,神情冷峻严肃地换上了太子衮服,挥去长年上前为他系紫金腰带的动作,亲自扣系住窄健的腰肢,故作不经意地问:“孤说过了,若是关于她的消息……就不用来禀给孤知道了。”
她要自由,他给她自由便是。
“奴才知道了。”长年叹了口气。
他闻言宽袖中拳头紧了紧,神情依然莫测高深地穿戴好了太子袍饰,往寝殿外走了几步……
长年跟了上来,却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说。”执述太子再抑不住胸中烦躁,冷声道。
长年一抖,话语成串地溜了出来:“回殿下的话,您、您当初带娘娘……呃,袁姑娘回京时,不是把山谷竹屋中的小衣裳和仆妇衣衫也给一并带回了宫,命手下人按着布料质地和织法试着找出袁姑娘的身分吗?”
他心下一凛,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装作浑不在意地随口问:“嗯,然后呢?”
长年服侍主子多年,自然知道主子这还是上心着呢,若当真主子对袁姑娘的事半分不管,听到这儿早叫自己滚了。
长年暗暗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禀道:“殿下,这事说来也巧了,您在离京避暑前,还吩咐了隐卫去查镇北侯府,看看镇北侯府内是不是有什么阴私之事可做文章,为袁姑娘出一出气,尤其是镇北侯太夫人——”
“孤还要去批摺子。”执述太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旁的闲事,孤没兴致。”
如今他一听到和镇北侯相关人等的事儿就厌烦得很,无论是镇北侯太夫人还是西门紫华……
那日,若非西门紫华在亭子里拦住自己说了那一会儿话,也不至于让香芹当场撞见——
不!那个狠心的女人又哪里会将那一幕当回事儿?
她巴不得将他和西门紫华撮合在一起,好叫他早日迎娶旁的太子妃,离得她远远儿的才好。
执述太子呼吸急促浊重,越发心如刀绞,眼眶灼热……一股莫名的委屈直冲胸臆,迈开步子就想走出寝殿,一头钻进成筐成篓的奏摺里,一心料理国事——
如此,许是就能早些忘了她。
“嗳,嗳,殿下,奴才还没说完呢。”长年硬着头皮追上去,终于赶在太子脚步踏出寝殿大门的刹那喊了一声,“奴才疑心袁姑娘出身镇北侯府,她才是真正的西门大小姐!”
饶是深沉冷练如姜执述,也震惊地僵住了脚步,回头紧紧瞪着长年,“你在说什么鬼话?”
长年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确定行宫寝殿门口全是东宫的人马,绝没可能有旁人的钉子,这才悄悄吐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道——
“殿下……”
下一刻,长年只觉自己脚下一轻,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家太子拎回了寝殿内,神色严峻言简意赅地命令。
“把话说清楚!”
长年偷偷抹了把冷汗,忙从袖中掏出了一卷方才从京中飞隼传来的密信,恭谨地双手奉上。
“主子您看,隐卫查到前镇北侯世子夫人有个陪嫁的女乃娘,有一手祖传的飞花绣,那两件小衣裳上正是以飞花绣技法绣成……还有,据查在世子夫人因为世子战死沙场也伤心病逝后,这女乃娘便突然投河自尽了……”
“投河?”他心念一动,疾声问,“在哪处投的河?”
长年深吸了一口气,“那女乃娘,巧得很,正是旆县人,当初她便是回了旆县后便投河自尽,还有邻人为证。”
第20章
——旆县!
他便是在旆县群山中的其中一个深渊山谷里被香芹捡回竹屋的,难道……那竹屋是女乃娘一早就偷偷安排好的隐居住处,为的就是保全住自己和小主子的性命?
他能想像,小小的西门小姐就是这样被迫和女乃娘相依为命,贫苦过了一二十年……
但他听闻此事后,此刻心头最酸楚绞痛的却是,当初香芹突然间胡里胡涂在那个竹屋之中醒来,旁边躺着具陌生无名的女尸……
她究竟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又四下惶然的恐惧下,独自埋葬了那名女乃娘,并孤零零地在山谷中住了数月,还能保持住那般乐观开朗欢快的?
若非捡到了他,她是不是终将被迫自己一人在山谷孤独终老一生?
到死,也无人知道这世上有个她……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执述胸口撕扯般剧疼得厉害,他强自稳了稳心神,瘖哑道:“继续说。”
“据隐卫查探得知,服侍世子夫人的奴婢也在同年陆续因犯事,或被打杀或遭发卖了出去,世子夫人娘家更是早已败落,所以镇北侯太夫人后来便将年仅两岁的西门紫华小姐接到膝下,亲自教养。”
长年犹豫了一下,“奴才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听宫人闲话提及过,镇北侯太夫人对长子大房一家向来冷淡——”
执述眸光敏锐如鹰,神情严肃凛冽,嗓音隐隐沙哑。“镇北侯太夫人旧时便偏宠幼子,忽视长子,却在长子因战殉国后火速将其唯一爱女养在身边,连太后都大为讶异,原来……其中蹊跷在此?”
他脑中霍然闪过了自己少年时在宫中,西门紫华三岁以前,从未被镇北侯太夫人带进宫跟太后请安,反倒是她三岁之后,频繁出现在皇宫……
执述目光幽深,思绪飞快回想翻查着过去种种可能的苗头和异样。
——竹屋中的小衣裳看着就像是还不到两岁大的小女圭女圭穿着的,因为“西门紫华”三岁进宫时,他已有印象,虽然年岁尚小,但行走间步履已是很稳当了。
看着,并不像只是个三岁的小女娃。
太后还为此称赞“西门紫华”不愧侯府贵女,有乃父之风。
他脑中飞快捋着诸多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却越觉得香芹的“原身”是前镇北侯世子千金的可能性……极大!
“隐卫秘密审讯了镇北侯府的几名旧仆,都说现今的镇北侯——就是当年的二爷育有三女二子,长女比西门大小姐早了半年出生,照序齿才是府中的大小姐,可前世子爷爱女降生后,毕竟身分不同,于是在老侯爷的坚持下,大小姐便成了二小姐。”
执述太子蹙眉,“二房本就受宠,想来这份『委屈』也是吞不下去的。”
“殿下说的是。”长年严肃道,“而据府中旧仆透露,这二小姐不幸在世子夫人病逝后不久也夭折了,但当时全侯府都为老镇北侯和前世子、世子夫人的死而举家哀痛,所以这二小姐的后事办得极匆忙,时日久了,也就无多少人记得此事了。”
执述目光冰冷如霜,强按捺下胸中愤怒火气,“倘若事情当真如此,镇北侯府太夫人和如今的镇北侯早在十八年前便串通好了,偷梁换柱……”
长年也愤愤不平,却又有些疑惑,“殿下,但奴才有一事不明,镇北侯府太夫人为何要把两个女孩儿调换过来?如果前世子生的是儿子,可以继承其父的镇北侯爵位,那么镇北侯太夫人这么做便有道理,因为她想把爵位偷给偏疼的幼子家子嗣继承,但西门大小姐不过是个女儿家……”
“嫁妆。”他冷冷道。
“什么嫁妆?”长年茫然。
“前镇北侯世子战功彪炳,历年来打的仗获得的赏赐可不少,私产粗略估算也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他讽刺道,“镇北侯太夫人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一笔巨款给香芹做嫁妆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