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睫仍湿漉漉的,哽咽低语,“对不起,阿晨,姊姊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是我没用……”
汤绍玄抿唇凝睇,她的梦话令他心有戚戚,他也一样,并没有好好照顾他在这世上与他最亲近,最该照顾好的那一个人。
他替她盖上薄被,顿了一下,走一趟厨房端了水,拧了巾帕为她拭去脸上涕泪,才步出房间。
印象中,叶嬷嬷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汤绍玄步出食堂,看到邻家一个在踢毽子的男童,给他几个铜钱,问道:“知道常来这里帮忙的叶嬷嬷吗?”
见男童点头,他又说:“请她过来。”
男童笑咪咪的跑开了,没多久,就见叶嬷嬷快步的跑来。
“请嬷嬷进去看着夏娘子,她喝醉了。”汤绍玄丢下这句话,抬步就走。
叶嬷嬷喘着气儿,还没回过神,人就不见踪影,她便连忙进去,一路来到夏羽柔的房间,只见姑娘安稳的躺在床上,被子也盖得妥妥,睡得可熟了。
她不禁纳闷,姑娘喝醉了怎么还睡得这么安稳,而且,怎么是汤爷叫娃儿过去找她?
汤绍玄回到山中别院,被夏羽柔这么一闹,他也没用早膳,吩咐小厮让厨房备份早膳随意吃了。
这厨艺比夏羽柔差太多,但他也不能多要求,这别院里的所有仆从都是他祖父的旧部,把这里守得固落金汤,就为了保护他,他又怎么能因为口月复之欲,冒着风险,也增添大伙儿的麻烦,去雇佣多余的厨子?因而连掌厨的也是个满脸胡子的大男人,他已是一群旧部中厨艺最佳的人。
平日,汤绍玄去夏家食堂皆舍马车,而是沿着山径过去,看似他一人,暗处其实有暗卫保护,他肩上扛的责任太大,也是很多人最后的希望,他这条命尤其珍贵,所以不必要的人事物能不沾就不沾……
但夏羽柔那双泪眼,倏然浮现在他脑海中,她向来开朗,又有狡黠的一面,他最常看到的是她偷着乐又口是心非的娇俏模样,还是头一回见她那么软弱,如抓浮木的抱紧他不放。
汤绍玄心绪微乱,放下茶盅,再看着只动了几筷子的早膳,“撤吧。”
他起身离开饭厅,离去采石场上工还有一小段时间,他回到书房,进入密室,继续未完成的玉雕,却无法专心,脑海里不断响起夏羽柔的呢喃梦话。
“对不起,阿晨,姊姊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他抿紧薄唇,再也坐不住的起身,唤了管事备马车。
“去官家绣坊。”
上了马车,他便这么吩咐。
车夫是年近四十的罗坤,他驾车一路往离城隍庙不远的官家绣坊而去,熟门熟路的将马车停在绣坊后门的巷子,先行下车,快步往寂静的巷弄走去。
一来到熟悉的木门后方,他轻轻敲了敲,后门一开,一名守门的灰发老汉边打呵欠边叨念,“这么早谁啊?”
一见来人,他惺忪睡眼一亮,笑咪咪的接过罗坤递过来的小钱袋,“等着,不过,这次不能太久,上面抓得紧呢。”
“我知道,是唐大哥好心,让小弟在主子面前讨得好,这让大哥喝点小酒。”罗坤很机灵的又塞了块碎银。
“等会儿。”老汉笑了笑,将门关上。
不一会儿,木门再开,一名戴着帷帽的姑娘走出来。
罗坤迎上前,低头说着,“少爷就在前面等着姑娘。”
范梓璃点点头,想到一早受到的欺侮,她强忍着泪水往马车方向走去,可在看见松树下方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时,泪水还是瞬间落下。
想到什么,她又急急的拭泪,再做一个深呼吸,这才加快步伐来到汤绍玄面前,轻声喊,“汤公子。”
“姑娘一切可好?”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的冷漠,汤绍玄此刻神情温和。
范梓璃在心里反问自己,她被判流放,放逐到这里干活,说得上好吗?
每天一定要绣足量的物件才能休息,再一起被带回统一管理的西院,衣食都是按规定来,穿的是蓝白裙服,说白了就是女犯的囚服,与镇上雇来的女眷很容易区别。
女犯的日子是千篇一律,过不下去,有人自尽,有的逃跑,逃走就算了,被抓回来便会被活活打死,一般的犯人没了或不见,上头管理的人随便找个理由就应付过去,唯独她不能,她的来头太大,即使京城遥远,还是有人派人盯着她,所以汤绍玄无法让她消失,她只能困在这里。
但也因为有他打点,不管是西院管事的嬷嬷,还是大总管贪色的儿子暂时都不敢动她,她一个月可以休息两天,也能够外出,只要按时回到绣坊,所以,应该算是好的吧。
“好。”
她这么回答,但长长的静默让汤绍玄明白,她一点都不好,没错,怎么可能好?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是我不好,不能帮你做更好的安排。”
第六章 醉后对他哭诉委屈(2)
范梓璃轻轻摇头,“不,汤公子很好了,是公子一路护我到这里,不然,我也没有命走到这里。”
她原本被安排流放到更边疆的苦寒之地,是皇后向皇上跪地求情,总是镇国公府最后的一点血脉,又是女眷,皇帝这才允了,改将她流放到这虽然偏远但算繁荣的东北小镇,算是皇帝对镇国公府最后的仁慈。
然而,流放的一路上,伙食差,偶而得挨饿,遇到下雪下雨的天气也得赶路,押解的官差得离开繁华京城,一路翻山越岭,累得很,看他们这些囚犯总是不顺眼,脾气暴躁,随意打骂都是常常发生的,有女犯在中途就死了,就算囚犯的亲友给银子打点,好坏也看官差心情,未必有用。
皇姑母也私下派人给官差塞银子,汤绍玄则透过层层安排,成了押送官差之一,虽不能太过出格,明目张胆的照应她,却还是让她轻松了些许。
只是随着离京城愈来愈远,领头官差色心起,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汤绍玄忍不住的杠上对方,她本以为事情要糟了,好在十名官差里,还有两名也是皇姑母安排的人,帮忙打圆场,也刻意安排在小镇小乡村入住,夜里找女人给领头官差泄了欲火。
后来虽然还有几次小冲突,总算安然抵达青雪镇,但领头官差对汤绍玄的积怨已久,将女囚交完差后竟对他起了杀心。
最后还是皇姑母安排的人帮忙出点子,说一个领头官差要处理小官差的去留,轻而易举,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衙役才会被派来押送犯奴的苦差,不如就把汤绍玄扔下。
领头官差觉得这主意很好,于是汤绍玄被口头解职,扔在这里了。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旁人的主意,但她心里清楚,汤绍玄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留下来,他极聪敏,也许他根本是刻意激怒领头官差,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但这些事他都不让她知道,只告诉她,他会留在这里守护她。
范梓璃面纱下的一双明眸贪婪的看着他丰神俊朗的容颜,忍不住委屈道;“汤公子离上次来见璃儿已有一个月之久。”
他面色愧疚,“你知道我不能常过来。”
“我懂的,只是我很想你。”她低着头,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滚落眼眶。
汤绍玄看见面纱下方滑落的泪水,他伸出手要为她拭泪——但顿一下,还是收回手,“我知道你很辛苦,但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嗯。”
“有没有缺什么?我带给你。”
“不用,我的活动范围就在绣坊跟住宿的西院,天天守着同样的一片天,吃穿无虞,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她略微懊恼的轻咬下唇,前段话她说得太快,怕他听了多想,连忙转了语意。
可是汤绍玄怎会没听出她话里的委屈与无助,“不会一直这样,我保证。”
她泪眼婆娑看他,她知道如果可以,他一定会让她月兑离眼下如笼中鸟的生活,但太多人盯着她,她如今能在绣坊里安然度日,他也已经尽力,于是点点头。
“还有,你一月里有两日可以出去,你想要哪天出去走走,我可以安排人保护你,绝不会像上次……”
“不,太麻烦了,我也不想出去,这里再热闹,还会比繁荣的京城热闹?”她闷闷的道,她第一次外出就吓到了。
那是去年庙会,她跟着几个被允许出门的绣娘前往城隍庙,人潮拥挤,有一群混混见她生得花容月貌便刻意挤身过来,还伸出咸猪手占她便宜,后来她虽然拼命挤往另一波人潮逃离魔爪,但心里有了阴影,不愿再出去。
事后,她曾向汤绍玄提起,在下一次碰面时,他便要她放心,他已经找到并教训那些人,还自责没有派人保护她,提及要派两人日夜守在绣坊外暗中护她。
但他要做的事那么多,人手可能都不足,她哪能拖后腿,让他拨人手暗中保护她?她坚决不要,才让他息了念头。
绣坊内,突然传来狗吠声,这是守门老汉在提醒时间太久了。
“璃儿得进去了。”
“好,照顾你自己,这个……”汤绍玄从袖里拿出一只钱袋塞到她手里,“多点钱傍身,让自己好过一点。”
财帛动人心,有些人用钱就可以买到忠诚,但有时是钱也使不动人的,绣坊里就是后者这种状况,可是她不能对他说,说了,只是为难了他,若真闹出什么事,动静一大,让人顺藤模瓜的找上他,甚至认出他,她后悔都来不及。他太重要了,她绝不能冒险。
范梓璃收下钱,浅笑道:“璃儿回去了,汤公子还是快走吧。”
她转身欲往绣坊后门走,突然一阵风吹来,面纱轻飘扬起,露出她下半张精致脸庞,也让汤绍玄清楚看到她左脸微肿的指印。
他黑眸一眯,立即上前一步,将人拉回面前,在她怔愕间,掀起她的面纱,“怎么回事?谁干的?”
她急急拉下面纱,“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说!”他冷声喝道。
她头一低,哽咽道:“你凶璃儿。”
汤绍玄愤怒的脸色微缓,语气也跟着放软,“我不是凶你……我们说好要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我却没办法时时守在你身边保护你,已愧疚难当,为何你受了委屈还不跟我说?难道你要我闯进绣坊问个究竟?”
她急急打断他的话,“不,我说,你别冲动。”她抿了抿唇,这才把事情说出来,“掌管官家绣坊的大管事魏文的嫡长子魏宗佑想染指我,我死命挣扎便被他掴了一巴掌,但也顺利逃开了,没事的。”
汤绍玄黑眸一冷,“除了这件事,璃儿可还有事瞒我?”
范梓璃连忙摇头,她再也不是千娇万宠、地位超然的镇国公府嫡女,经历这次变故,她变得成熟懂事,有些事她忍着忍着就过去了,她不想给他添麻烦。
范梓璃从后门进到绣坊,守门老汉看她一眼,她低着头快步回到厢房。
屋中有近五十名绣娘忙着绣活,但一切却是寂静无声的进行着,只有管事的几名嬷嬷四处巡视,偶而停在绣架前看看进度。
不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有一段时间,那些管事嬷嬷都被找了出去,倒是让她感觉轻松一点,没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
绣娘有大半时间就在穿针引线中流逝,午膳时间仅有两刻钟,便得坐回绣架前,直到傍晚,集体用完晚膳,范梓璃跟着大部分绣娘返回西院。
这一区住的都是流放的女眷,一人一间房,虽然都是戴罪之人,但多是官家出身,因而待遇还是比普通下人好,不需做洒扫侍奉之事,吃食衣物也有下人负责。
会有如此待遇的原因无他,绣坊的大管事魏良就是怕她们若一日沉冤得雪或咸鱼翻身,重新恢复荣耀,回头算帐,他不过是个小角色,要弄死多容易。
反正雇几个下人照看也没多少钱,而且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可不是随便说说,过去就有重登荣华的罪囚之家,感谢这里的照顾,不仅送来黄金万两,还给个大人情,送魏家子孙当个官。
魏家食髓知味,对这些罪官女眷,从不虐待打骂,除非自己想不开死了或逃了,那就怪不了他们怎么处置。不过若是女囚之间的争吵,他们保持中立,置身事外,日后谁得势,他们谁也没得罪。
范梓璃没告诉汤绍玄的便是这样的事。
砰地一声,范梓璃的房门被粗鲁的打开,其他房的女犯都习惯这个声音,四周房间无一人开门探看,在这种地方,独善其身最好,而且她们也没有能耐管闲事。
找碴的高于婷是魏宗佑的女人之一,虽然魏宗佑身边女人不少,但高于婷有手段挺得宠,魏宗佑还多买了一个小丫头伺候她,要是她吹吹枕头风,要整她们不难,何况高于婷还撂过狠话,敢帮范梓璃,就等着吃苦头。
她们实在不懂一向低调的范梓璃是哪里得罪她,两人过去在京城还是朋友关系。
“范梓璃,你嫉妒我不必穿跟你一样难看的囚服,在小紫替我洗衣时,故意泼脏水,你以为你跑得快,她就没看到你?”
“一开口就说胡话,高于婷,你病得不轻。”范梓璃冷冷的道。
“还敢否认,小紫说是你!”她朝后方使了个眼色,叫小紫的小丫鬟就上前朝范梓璃泼了一大盆水。“洗脚水的滋味怎样?范大小姐,哈哈哈——”
范梓璃尽管浑身湿透,仍坐得背脊挺拔,不屑的道:“闹够没?闹够就走!”
“你!”高于婷气得咬牙,“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高于婷,你真的很无聊,我有没有做,你心知肚明,每回随便找个借口来欺凌我有意思吗?反正这种人生也没什么盼头,你干脆狠一点,杀了我,我还高看你一眼。”她那双明眸散发冷意,展露高门贵女的慑人气势。
高于婷脸色微白,袖里的双手微抖,她怕了,这是身为庶女被长期欺压而留在骨子里的惧意,但她自尊心强,不愿被看出来,恨恨的瞪她一眼,“你以为我是笨蛋?有人交代我,要我好好折磨你,但就是别把你弄死了,她要你活受罪!”
“就为了一个男人,你成了听命的奴婢……”
“你闭嘴!”
“她许诺你什么?好好折磨我,她一定想方设法的把你捞出此处,到她身边,然后一起伺候那个男人?”范梓璃挑眉。
高于婷咬着下唇,无法驳斥,“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你可真爱他,为了能回到他身边,不惜拿自己的身体换取今日的富贵及打压欺辱我的筹码,”范梓璃冷笑,“是我高看你了,以前在京城,我哥老是说我眼睛不好使把你当朋友,我还不承认,可现在我不得不认。”
当时在京城贵女圈中,唯一愿意当高于婷朋友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