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人全都围在长,所有人都盼着皇后娘娘活命。
“月儿,别磕了,起来。”
“不行啊,娘娘再下去……会危险的。”
“傻瓜,死亡从来都不危险,一旦死亡发生,所有的危险便终止了。”
晰晰轻浅笑着,彷佛痛彻心扉的伤口不在她身上,彷佛那红得似盛绽鲜花的血不是自她手腕流出。
陈太医诚惶诚恐道:“求娘娘恕罪,只要再一碗就好。”
看着太医,她知道啊……皇后死了,他也活不了,反正她不想活了,用她的命换回两条人命,值!“取吧,罪不在你有什么可恕的。”
终于血取够了,陈太医用棉布裹紧她的伤口,一个俯身重磕后离去。
月儿哭着上前抱紧她,瞬地,温暖袭上,只有一点点,稀少得令人鼻酸,但足已令她感动。“月儿,我想看月亮。”
“外面风大……”
“最后一次。”
望着娘娘坚定的目光,月儿唤来宫女太监,将软榻搬到院子里,再将虚弱的娘娘移出去。
清兮宫只是从清和宫划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头三间房,青砖红瓦,连服侍的人都比旁的宫殿少,这是娘娘的要求。
盖这样的屋宅不符合宫中规制,但娘娘想要,皇上便允了,清兮宫里最美的一处风景就是院中的那株玉兰树,月儿记得,那是初入宫时皇上亲手为娘娘种下的。
月儿握住娘娘的手,从娘娘进宫之后就是她贴身服侍的,娘娘的心苦,每一分她都懂。
才多久?两年吗?她记得好清楚,那日皇上携着娘娘走入后宫,穿着白裳的娘娘美得像仙子,所有人都说娘娘是天上神仙下凡,说皇上能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走到龙椅前方,倚仗的不是千万将兵的枯骨,而是娘娘的鼎力相助。
娘娘可厉害了,能呼风唤雨、出谋划策,让死于战乱的人数降到最低,所有人都说娘娘是慈悲的观音菩萨送来,解天下苍生之苦。
刚入宫的娘娘多么快乐呀,她笑得何其灿烂,她总拉着月儿的手说:“我会用尽全力辅佐皇上,让他成为一代明君,造福天下百姓。”
但立陆氏嫡女为后那天,娘娘哭了。
她仰头问月亮。“不是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说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我的情路上,会有那么多闲杂人等?”
皇上对娘娘很好,他亲自向娘娘解释,“身为帝王,平衡之术很重要,我需要陆家帮我稳定朝堂。”
皇上说的没错,历代帝君都是这样做的,娘娘无从反对,只是脸上的笑容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入宫而消失,她不再走入帝王居住的清和宫,不再进御书房同皇上说话,她把自己关在清兮宫里,经常自问“我错了吗”?
渐渐地,皇上越来越少出现,渐渐地,娘娘的泪水干涸,渐渐地,连帝君垂怜都不再盼望。
娘娘说:“我好想家,好想和族人在一起。”
娘娘说:“我的家乡有数不清的大树,有壮阔美丽的大山,有奔流不息的河流,夜里满空星辰、明月皎洁,日里家乡的天空蓝得耀人眼……”
娘娘说:“嬷嬷是对的,爱情终究要害死我了。”
娘娘说她不是仙女而是女巫,她不会呼风唤雨、却会观天象,她最厉害的是会法术、会下蛊毒,但终其一生她不曾害过人。
娘娘说:“可是怎么办才好,我好想……好想害那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她嘴边说着狠毒的话,却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
“月儿,帮我把床下的匕首拿过来。”晰晰道。
“娘娘……”月儿迟疑。
晰晰温柔笑开。“没事,我只是想家了,在族里每个年满十岁的女孩,族长都会入山挖来一块新铁,亲手打造匕首授之。族长是我的嬷嬷,她聪明睿智,能够看清未来数十年的事,从小嬷嬷常督促我好好学习术法,她说,总有一日我必须勇敢坚强地站在族人面前,用能力证明我可以当个好族长。
“可是我为了男人抛弃嬷嬷的期待,我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我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他身上。他受伤将亡,我以鲜血灌之,我告诉自己,他是天地间唯一一个值得我用性命交换的人,但是今日,他竟要用我的性命换他妻儿性命。”
呵呵,她轻笑着,还有人可以比她更傻吗?亏嬷嬷总说她聪明透顶,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会让自己落入这番境地?
前无门、后无路,她心知肚明,今日不是李清逼死她,而是自己的选择生生地把她逼死。
月儿泪流不止,她都懂,懂娘娘的茫然无助,懂娘娘的后悔失望,懂娘娘的恸不欲生,她懂得……娘娘有多辛苦。
月儿冲进屋里,寻出娘娘的匕首,走到软榻边拢进娘娘掌心。
晰晰轻抚匕首上的刻纹,她缓缓叹息。“嬷嬷,晰晰好想您啊……”
月儿掩不住啜泣,哽咽道:“皇上会知道娘娘付出这么多,皇上一定会知道。”
傻呀,她哪还在乎他知不知道?他已经将她的感情糟蹋得七零八落,她若还将一腔热血悉心交付……蠢透了。“月儿,人不耗尽所有的期待,是不肯说再见的,想道别是因为累了,我不再在乎他的感激,我不再介意他的欢喜,对他,我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恨意。”
“娘娘别这样,皇上待您还是好的。”
好?是指送进清兮宫里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对的,爱情不是身外物可以衡量,不是可以因为利益平衡而存在。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
她曾立下誓言,他若珍惜,她不必弃,然而最终她选择放弃。
不是因为她不在意,而是他不在意了……既然如此,何必?
何必不舍、何必在乎他的心。
过去的她不懂得恨,现在她学会了,他是个好老师,教会她恨上自己深爱的男子。
皇后和皇儿都平安度过此劫,陆家人满意了,他……也满意了。
他是势利的,他时刻权衡利弊,他总是做出决定然后实行得笃定,他从不懂得何谓罪恶感,可是今日……心底有一块是虚的。
所以他来了,在来的路上他想过无数的说词,想说服她她仍是自己的稀世珍宝,却不料一句“你若无情我便休”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说过,“我要天下、要权势、要俯瞰世间,证明我不是人人可以踩踏的小喽罗。”
于是她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帮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只用五年就走到今天的位置,而这五年当中,始终是她牵着自己的手。
他非常感激,她却指着他的心口说:“你这里有我的血,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我,我为自己做事,不需要任何感谢。”
于是他不再感谢,他把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因为他便是她,他们是一体的两个人,她应该理解并同意他所有做法。
他迷恋权势、迷恋这个位置带给自己的骄傲与成就,于是他做了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包括——视女人于无物。
他认为世间人都该供自己驱使,不论男人或女子。
但是他听见……她要休了、她不要他?
凭什么!他是皇帝,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该任他予取予求,谁也不能拒绝。
于是既骄傲又自卑的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走到她面前,他道:“你救下皇后性命,明日我会颁旨,封你为贵妃。”
她冷眼看他,一语不发。
他耐下性子又道:“等你把身子养好,为朕生下儿子,一出生朕便封他为王。”
她笑了,清冷的笑容里装入满满的鄙夷。
突然间,她的目光让他心生恐惧,他硬着脖子说:“你是我的女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我。”
“不能吗?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开口,说的话却让他胆颤心惊。
“你……”
“你要权、要利、要高高在上,除此之外什么对你都不重要对吗?好啊,我本就用性命来成就你的梦想,如今我便再成全你一回。”
晰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狠厉决绝,她抽掉腕间棉布,拉开刀鞘以匕首划开已经止血的手腕,这一下划得很用力,瞬地鲜血激喷,朵朵鲜红的血花在她脸上、身上怒放。
她以右手食指沾血在半空中画符,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她指着月亮。
像是被指引般,月光聚成一束光线投到她身上,晰晰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美得教人无法言语,她冷冽的目光望向他,阴冷道:“我程晰以性命诅咒李清,生生世世坐拥权势利禄,却求不得爱、孤独终老!”
她看着他,看得他无法呼吸,恍若胸口处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了,他的表情僵住,眼泪却顺着眼眶滑出两道湿痕。
两个曾经深爱彼此的男女相互对望,她也在流泪,只不过流出的是鲜红血泪。
下一刻,晴朗的夜空闪电雷鸣交加,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际落下,它穿透她的身子,停止她的心跳……
第十二章 轮回千年终圆满(1)
一个机灵,婧舒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依旧沉睡的席隽。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她亲自下的诅咒、她被月光穿透身子,死了,死后魂魄不离,她在他身旁张大双眼看着他的悲剧。
他成为名留青史的帝君,他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没人可以掣肘,他想要怎样便怎样,但是他不快乐。
他终于死去,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走过漫长一生。
然后死去、重生,再死、再重生,每一世他都有钱有权,都能为所欲为,但他依旧是那个不快乐的李清,不管重生过几回合。
他开始害怕了,害怕这样无止境地活着,一世一世接着一世,他试着求死,他想尽办法遗忘,但是诅咒杜绝了他的想望。
孤独寂寥索然无味的生存带给他极大恐惧,反覆轮回终于让他学会,巨大的权势财富无法带来快乐。
才不是什么“也臧大师”,那是地藏王菩萨。
菩萨的开释,他试着还尽李清留下的负债,人情债、钱财债、性命债……在付出的过程中,他虽寂寞却不再感觉生存让人喘不过气,他开始行善积德,当别人因为他的善举改变命运,让他开始懂得何谓快乐。
地藏王菩萨不只对他开释,也开释了她。
祂悲悯地看着她,问:“诅咒困他千百年也同样困住你,何苦来哉?”
是啊,她始终在他身旁,她在诅咒他的同时也诅咒了自己,他不快乐,她亦然,他寂寞,她亦是。
她与他拥有无法分割的相同痛苦。
菩萨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慈悲道:“不对,你比他更痛苦,诅咒他的同时你也会得到反噬。”
她问:“凭什么?做错事的是他。”
“但他已经偿清债务,他行善助人,许多人因为他得到善果。”
而她除了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什么都没有做?
但还是不甘心啊,她咬牙问:“他欠我的没还。”
菩萨模模她的头,轻声道:“你愿意让他偿还吗?”
她停顿很久,看着那一世成为医者的他正在为伤者止血,许久后回答,“我要!”
“好吧,他将会偿还你,直到你觉得够了。”
然后她重新为人,出生长大,遇见他却不记得他,但他总能找到她并且爱上她,他为她付出所有,倾尽全力追求,可惜她总是早夭。
死后的她重新来到他身旁,看着他的无奈与哀愁,然后想起所有的事。
一次又一次,她成为梁春儿、姜雨芳、萧芳、徐燕、周璇、娇娇……
终于明白何谓“反噬”,她永远早死、永远与爱情失之交臂,她不放过他的同时也无法放过自己。
在他一次次的付出后,她终于学会放下、学会割舍、学会……珍惜。
她原谅他了,成为鬼魂的她在他耳边轻道:“都过去了吧,我不再恨你。”
她以为仇恨结束的他们再无干系,以为他们将各自奔赴前程,没想到她成为柳婧舒、他成席隽,然后一个个的梦境写下他们的过往。
所以轻握他的手,轻贴在自己颊边,她问:“诅咒终止,此生我们该有一个完美结局了对吧?我们要一起走完这辈子对吧?你不能抛下我、你要充分表达认错的诚意对吧?”
她一句问过一句,却发现他的掌心在她的脸上一寸寸冷却、僵硬,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渐渐平息,他死去……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席隽,怎么可以?不该这样的啊……
她嘶哑问:“为什么?我原谅你了啊,原谅还不够吗?那还要怎样?是你生气了吗?你生气我折磨你太久,所以痛恨我?好吧好吧,你恨我吧,你活着折磨我好不好,你起来欺负我好不好,我通通受着……席隽,你醒醒,你不要死!我在这里等着,等你欺凌我、等着受你的委屈,我保证甘之如饴……”
但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死了,彻底离开了……
这算什么?又是反噬吗?死亡于他是解月兑,所以他决定用死亡来折磨她?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换个方法可不可以……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冰冷的身体冰冷地回应了她的问题。
阴风起,雷鸣闪电交加,像那个施下诅咒的夜晚,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际落下,从窗桥钻入,穿透他的身子……
看着太熟悉的场景,她喘着粗重的大气,怒道:“非要这样才叫有始有终吗?”
松开他的手,婧舒冲到外面,任由瓢泼大雨湿透全身,她仰头放声大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认错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要我怎样都可以,但求求您不要让他死好不好,求求您……”
石铆被她的喊声叫来,见状心知情况不对,连忙冲进屋里,看着脸色灰白再无生息的爷,一个踉跄站不住……
下一刻,婧舒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奔回床边,眼看她就要往腕间割去,一个激灵,石铆连忙制住她。“柳姑娘,你要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救他,我的血可以救命。”
“爷已经死了!”
“他不能死,他答应要回来娶我,我们不可以是这种结局,不可以,听到了吗?不可以……我不要悲剧……”
席隽送回侯府办丧事,婧舒没去,因为身分。
席定国虽无多话,却摆明不要她这个媳妇,他道:“若柳姑娘是隽儿心悦之人,他定不舍姑娘一世孤寡,柳姑娘还是另觅良人。”
无妨啊,她从没想过侯府的富贵荣华,守寡这种事,不一定非要在侯府才能做,心定了,情便也定了。
没去奔丧,她在兰芷院一针一线缝着衣服,那是给席隽的,是她亲口答应的,以后就这样吧,思念他的时候便做一套衣服,便在脑海里复习他那张不够好看的脸。
“姊姊,王爷想见你。”秧秧轻扯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