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舒说了十来条,不管哪一条她都不符合。
换言之从头到尾她心里都门儿清,知道薛晏的媳妇绝对不会是自己?这个念头让席隽乐上加乐。
他卸下敌意,为薛晏送出祝福。“但愿他能心想事成。”
“会的,听说真有榜下捉婿这事儿,说不定今日进士游街,师兄收到无数香囊,已经被名门闺秀看中。”
“说到这个,你丢给我的香囊……”他缓缓摇头,一脸的不满意。
“你不喜欢吗?是王爷买的,涓涓让丢我便扔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丢香囊给我?”他又“受伤”了。
这、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啊,她又不知道他去参加殿试、不知道他会考上状元,当时她整个人都处于浑沌状态……
她还没解释呢,他已经垂下双肩,满面苦涩。“原来你真的不想。”
天,自己又欺负他了,他是状元郎呢,是三品官呢,这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让他难受?
“不是不想,是没有准备,我哪晓得你这么厉害,状元呢,那可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平常人能办得到,你知道今天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有多少人羡慕你,可你那一身才华哪是羡慕就能得到……”她卯起劲把他往死里夸。
是啊,她就是看不得他受伤,你不知道他眉睫微垂、嘴角下拉的模样多可怜,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他待她处处周到,她怎能给他莫大委屈?太不厚道!
“那你打算准备吗?”
“准备什么?”
“给我荷包。”
她松口气,不就是个荷包吗?“当然,肯定要给的啊,状元有这么好考吗,三年才出一个,我再碰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她把他的马屁拍得劈里啪啦响,逗得他无比畅怀,于是他越笑越开心,于是他越来越骄傲,于是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
然后她又出现他最喜欢的……傻样儿……
果然吧,她喜欢事业有成的男人。
那么早已打定主意当一辈子闲散人的席隽,愿意为她再拼搏一回。
“我等着你的荷包。”
“给我三天时间,我马上做出来。”她的针线功夫并不出彩,但她有娘的书册,有许多奇特的图案,她定会给他做一个最耀眼、最特殊的。
“不急。”仰望夜空,他笑问月娘:我是不是已经把这个丫头给哄上手?
他经常和月娘对话,因为能长长久久陪着自己的不是亲人或朋友,而是高挂天际,千年不变的月亮星星,或许它们无法给他建议,但它们始终耐心倾听……他指向不远处问:“知道那是哪里吗?”
“皇宫?”
“对,忠勇侯府就在那一块,离皇宫很近,那是皇帝的恩赐。”恭王府离皇宫一样不远,但对皇太后而言这是恩赐,对江呈勳来说却是桎梏。
“因为皇帝喜欢忠勇侯?”
“对。”很奇怪吧,一个善于猜忌的皇帝,竟对父亲有如此纯粹的感情?是可以相信的人太少,还是当年的救命之恩令他一世难忘?
当然他绝对相信,那与父亲的性格有绝大的关系,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莽夫,心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更重要的是他认死理,一世只对一个人忠心。
第八章 密室与故事(2)
“再看看那里。”
“那是哪里?”
“那里聚集了许多六、七品小官,因为离皇宫远、离商区远,地价相对便宜,六、七品官的俸禄并不高。”
“然后呢?”
“那里有一处宅子,三进,相当大。”
“谁住的?”
“传说是个鬼屋。”
听见鬼屋,她下意识缩缩脖子,朝他靠近两分。
他笑开,又道:“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宅子是我的。”
“你为什么要买鬼屋?贪图便宜吗?”
“不是,里头的鬼是我的人弄出来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闯入。”
“为什么?”
“我在里面藏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感兴趣?”
她用力点两下头。
他笑问:“去看看?”
飞到屋顶算什么,能在别人家的屋顶钻来钻去才叫厉害。
起初她是真的吓坏了,把头紧紧埋进他怀里,两手揪住他的衣襟打死不放,但后来觉得他的手臂很粗,他的胸膛很宽,有他揽着、就算天塌下来自己也会无恙。
带着这分“相信”,她慢慢抬头四望,看着万家灯火在脚下,听着风声自发间飞掠,像蜻蜓点水似的,他东点一下、西点一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腾云驾雾般。
她笑了,他发现了,于是眉眼也跟着弯弯,于是他刻意绕路,让蜻蜓多点几下水,让夜风拨开她的发梢。
月圆、星星亮,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浸在美妙的感受中,品尝淡淡的幸福。
终于,他们在鬼屋前面停下。“是这幢宅子?”
“是,以前我进屋不从这扇门走。”
她理解,有人进进出出,哪还算鬼屋。“所以哪边有门?”
他指指隔壁屋宅,颇新但小小的、不够恢宏大气。“我挖了条密道。”
“密道?听起来很有趣。”
“想走走看吗?”
“好啊。”她是个好奇的姑娘。
席隽领她走进隔壁屋宅,房子很普通,和京城多数百姓的家并无不同,十来间房间,没特别大也没特别小,唯一不同的是,这么小的房子居然有个很大的后院,而后院里还布置了座假山,很突兀,这种庭园造景只有富裕人家才会这么搞。
席隽掏出钥匙和夜明珠,珠子柔和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
“走吧!”他领她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假山处,一个闪身,两人进入山洞。
从洞口一路走到底,那里有扇铁门,他模索着找到上方铜钮用力按下,铁门打开,两人走入后铁门自动关上,门后另有小径,他们顺着小径方向缓步前行。
这是密闭空间,但里面空气流通,微风轻轻吹拂,走在里头的人不至于感觉憋闷。
两人手牵手慢慢走,这和飞掠别人家屋顶一样是很新鲜的感受。
婧舒东看看西看看,只恨没从两边的墙面看出些什么。
他被她惹笑了,道:“屋子正在整修,等成亲后我们就搬过来住。”
什么?成亲?她有没有听错?当时他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仗义,只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只是……怎会话说着说着就讲到这里?
她停下脚步,他转头,与她视线对上,他审视她的表情,那上头只有诧异没有惊吓或推拒,比他想像的情况更好。
“你觉得我不好吗?刚才你说我是文曲星下凡,说我是你碰过最厉害的人,难道是哄我的?”
“没有,是真心的,十足十的真心。”但这和成亲是两码子事。
“太好了,我差点误会你不想嫁给我。”
她是真的没想要嫁他,她的计划是先月兑贫再月兑单,先谋生再谋爱,娘的册子里写得一清二楚,她打算照单全收呀!
她正想着怎样把话说清楚时,他又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婚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有做不到的,我来帮你。”
“等等,你说……我们要成亲?”
“婚书已经写好。”
“你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让我从家里月兑身。”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同。”
“哪里不同?”
“我是状元郎。”
什么?这样的……不同?她被他绕晕了。
他柔了声嗓。“莫非你不想嫁给状元郎?无妨,我明天就去辞官。”
什么什么?他在胡闹吗,多少人考不上,皇上这么重视他……“不可以辞官。”她急切道。
“哦?好啊,娘子说不辞,为夫便不辞。”
话说到这里,她成了板上钉钉的娘子?是哪个地方不对,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要成亲啊,对,她是喜欢他,但是……这么快?她觉得措手不及、觉得茫然,觉得脑袋……乱了……
于是他爱极了的傻样重现江湖,他笑得满面张扬,故意不给她思考空间,拉起她往前走。
没多久两人到了隔壁院落,几乎是他们一出现就有人飞到跟前。
发现是主子,玄雾上前拱手问安。
“工匠整修进度如何?”席隽满意他的警觉。
“再过两个月,主子就可以搬进来。”
“很好,玄震呢?”
“玄震、玄雷照主子的吩咐,已经出发前往澧都。”
席隽点头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席隽环过她的肩膀。“小心点,这里在整修,路上有很多东西,别撞倒。”
“好。”她小心翼翼走着。
不久两人走入房间。
和上次来时不同,上了新漆、换过新窗纸,整个屋子焕然一新,除此之外桌床椅柜都没改变,他点燃蜡烛走到书柜前,推开石墙,后头露出一扇铜制门,小小矮矮的,他在前、她在后,两人弯腰进入。
甬道朝下凿建,深入地底,走过约五十尺后出现另一扇门。
席隽寻到机关按下,在一阵铁链磨擦声后,门朝两边滑动,现在是晚上,月光太弱湖水透不进,但墙上一整排的夜明珠提供了光线。
她看着井然有序的木架,抚过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
他笑道:“打开吧,箱子都没上锁。”
“哦。”她随手打开一个,里头装满金锭,再开一个,是宝石,再开,珍珠,再开……开过十几个后,不开了。她明白席隽为什么带自己过来。“你在炫富?”
“不是炫富,是展现实力。”他扶着婧舒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看清楚了,你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穷光蛋,他考上状元,身分是侯府公子,这样的条件应该值得嫁。”
当然值得,但是为什么?
她喜欢他,因为他有本事有才情,温和善解,待她又好到让人无法不感激。
但他为什么喜欢自己?论长相,她比不上媛舒,论身家,她比不上京里无数名媛,她的条件不值得他娶。
见她不发一语,他叹气道:“我明白,你嫌弃我长得丑。”
“光会论断人的外貌,是一种智力上的缺陷。”下意识地她念出娘写的句子。
“换言之你不嫌弃我?”
“当然,你别妄自菲薄。”
“太好了,我就知道娘子喜欢我。”
接下来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每当她想提出反驳时,他便拉出另一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
一回两回……在无数回之后,听到他再喊娘子时,她竟也默认了。
他一送二送,把她送回房间。
送到这里礼数应该周全了,但是他没离开,还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渴?她想。
“茶凉了,娘子渴吗?我去帮你重沏。”
“不用不用,晚上我不喝茶的。”他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他这意思是不打算回房?可就算王府没规矩,她心里也过不去。婧舒道:“现在不早了。”
“我知道,但话没说清楚,心里卡着事,你会睡不好。”
她和他还有什么事没说清楚?她认真想了想,半晌后想到了,没错,关于“娘子”这个部分是该说清楚。
才要开口,他抢快一步说:“娘子不想问问,我离开忠勇侯府、遭遇意外时年纪尚稚,为什么短短五年之内能拥有那么多财富?”财富再多也不是她的,她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自顾自往下说:“那是师父给我的。”
“师父?”
“我的师父名叫越清禾,我曾经提过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爹爹常夸她聪明,但她发觉到了席隽跟前,她傻得……追不上他的思绪。不是在聊师父吗,怎地讲到永生?“那你呢,信吗?”
“我师父已经活一千年。”
“千年,那岂不是……”成妖?不,这话太伤人,话在舌间转两圈,她硬是吞回肚子里。“长生不老?那是每个人都想追求的幸运。”
转得还真好。他微微一笑道:“永生很辛苦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永远的充裕、永远的从容,永远不必担心死亡。辛苦?我不懂。”
“在『永生』中,身边人来来去去,不是归人皆是过客,酒杯太浅,敬不到情深意浓,街道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你觉得人生中最让人焦虑的是什么?”
“忙?累?面对困难?无能为力?”
“我觉得是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都提不起兴趣,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行,彷佛活着只为了呼吸。”
“为什么永生会落在你师父头上?”她问。
“因为他受到诅咒。”
人人盼而不得的永生竟是诅咒?她一头雾水。
“我师父是个穷小子,但他天生聪颖、极富野心,他生长在一个朝堂混乱、民不聊生的时代,昏官为霸占偌大家产,往他父母亲身上安置罪名,那个时候他只有六岁,却已经懂得何为仇恨。
“午门行刑,创子手的大刀落下,鲜血飞溅喷上他的脸,他盯着昏官,立誓有朝一日必让他身首分离。”
“怀璧其罪,后来呢?”
“他被土匪给收养,后来世道越来越混乱,他跟着义父东抢西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也组成军队。人有了势力便多了想法,他们以清君侧作为口号,掩饰想当皇帝的。听过巫术吗?”
婧舒点头,母亲的书里见过。“巫术帮了他?”
“他在森林里遇见一名女子,那女子非常美丽,粉铸脂凝,娇波流慧,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他傻了,以为那是落入凡尘的仙子,他朝她走近,她对他嫣然一笑,说自己叫做晰晰,清晰世道的晰。
“但她不是仙子而是女巫,她会疗伤、会卜巫、会看天相、懂吉凶,在她的帮助下,越清禾带领的军队越来越强盛。一次大战后义父死在战场上,越清禾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治了,晰晰却割腕用自己的鲜血救回他。”
“她的血能救人?”
“对,越清禾痊癒后,她继续辅佐他走上帝王之路。”
不明所以地,她心涩得厉害。“她一定……”
“一定怎样?”
“一定很爱你师父。”
点头、再点头,席隽道:“没错,很爱、非常爱。她助师父赢得民心,坐上那把龙椅。然而他毕竟是盗匪出身,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鼎力相助方能坐稳帝位,于是他迎宰相之女为后,尚书之女为妃,他的后宫迎进许许多多的女人。”
听到这里婧舒的心被千针万针椎上,疼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蓄积。“晰晰怎么办?”
“他封她为妃,告诉她,他只爱她一人。她信了,虽然很伤心。”
“再然后呢?”
“皇后有孕,产子那日大出血几乎没命,他很清楚,前朝他需要陆相、后宫他需要陆后,所以他逼晰晰再次以血救人。她不肯,他便以她的族人性命要胁,她妥协了,放血救人。”
不明所以的害怕,她不想追问然后,她想逃避,但他还是说了。
“救人之后她施咒,诅咒他永生、诅咒他永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