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前摆上许多瓶罐,婧舒认得它们,它们是她舍不得也买不起的好东西。
打开木匣,里头钗环珠戒样样不缺,他是男子呀,怎会想到这些?
她的衣裳全让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师兄给的抄书银去买几套回来替换,没想到打开衣柜,瞬地,她让里头几十套衣裳给亮花了眼。
通常感动是一点一点慢慢累积的,但他一口气把满桶的感动全往她身上倒,让她……怎么接才能接得不心虚?
门上传来两声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隽和石铆各提两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风后,倒进木桶。“如果不够……”
“够了够了,够多的。”她急得连忙挥手,从没人待她这般细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样才还得起?
席隽莞尔道:“那些衣服首饰,你先对付着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点喜欢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隽截下她的话。“我听过一句话。”
“哪句话?”
“一个女人如果不懂得珍爱自己,那么就不会有人懂得珍爱你。为人付出是种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为自己付出。”
这话是娘的册子上写的……他看过?
见她久久不语,他笑问:“你的书很有意思,我能借阅吗?”
“可以。”他为她做这么多,有什么她不能为他做的?
“想问,书是从哪里买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买,是娘留下的,祖母说是娘亲一笔一划书写而成。”
“你母亲是个才华洋溢的奇女子。”
“我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凉了。”
席隽退出屋外却没即刻离去,他看着关起的门扇,久久不动作。
说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见那本书了,从头到尾、一页页读得非常仔细,所以他为婧舒说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个聪慧灵动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人世?
心情激荡,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这么一段缘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是认床还是想家?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从来都是。席隽轻声喟叹,就是这样的性情才让她总是吃亏到底。
席隽穿上衣服,低声喊,“石铆。”
主子一喊,石铆立刻从屋顶跳下,席隽刚转身,窗户已被推开,带着几分稚气的笑脸出现。
二十几岁的人了,却有张不老的女圭女圭脸,可爱得让人想掐两把,真是令人羡慕又讨厌,尤其是往长相不怎样的主子身旁一站……没有比较就没伤害,他干么寻个人在身边伤害自己?
“你为什么老是上屋顶?”席隽问。
“我脑子有病呗。”石铆撇撇嘴,记恨。
席隽冷眼微眯,说他两句,竟还慰上啦?他家主子没尊严的吗?
“也对,好端端的人不用,干么用个脑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这样就不要他了,干么啦……讲两句笑话也不行哦。他干笑着,嘴角几乎要拉到后脑杓,涎着脸道:“回主子,其实是因为屋顶离天空更近。”
“这种事需要你来说?”席隽白他一眼。
“离天空近,云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会觉得自己渺小,一旦觉得自己渺小,那么就算再大的事儿也就像芝麻粒那么一丁点儿。”
废话真多,不过他终于听懂,离天空更近,心情会更好,再大的烦恼也会云淡风轻。
“今晚,你别待在屋顶上了。”
别待?为啥,主子从不做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试试?
为了不想恢复“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属下必遵。但敢问主子,您是想一个人待待,还是想带『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后者,属下不是娘儿们,不确定看星星能不能让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点儿仙楂蜜饯之类的零嘴儿,挺有效的。”
“多嘴!”席隽轻斥,拉开门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后停下脚步,斜眼瞪上石铆。“还不进屋?”
“是,爷。”石铆急忙进屋,但进了屋,没上床,直接躲在窗后偷偷往外探。
见石铆的房门关起,他折返屋里,打开几上食盒,每样零嘴都挑出几块,用布包妥收进怀里。
走到婧舒屋前,轻敲几声,停顿三息,再敲几声。
他的听力很敏锐,很快听见婧舒下床声,当然也听见石铆的窃笑声。看来最近他太闲,得给他找点事做,免得没事偷听主子壁脚。
婧舒先是一愣,听错?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门?
停顿片刻,侧耳倾听,敲门声再度出现,确定没听错后,她下床,穿上衣裳,拢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打开门。
一缕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地染了他一身光华,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极了……
“我睡不着。”他说。
她顺理成章接话。“我也睡不着。”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顶?”
“怎么上去?”
他没回答,下一刻,腰际微紧,婧舒腾空飞起,当她意识到自己离地时,双脚已经落在实物上。
“轻功?”她展眉开颜,笑得无比欢畅,那感觉像展翅御风,像是当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赏没得体验,这次……要是能够飞久一点,多好啊。
“对。”
“我能学吗?”
席隽的回应是一阵哈哈大笑。
偷窥中的石铆轻叹,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吗?是不是我太笨,学不来?”她蹶嘴问,见过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资聪颖呢。
石铆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难哄,主子有苦头汤喝啦。
他没有太迟钝,发觉不对立刻改。
“你学轻功做什么?”这话问得十足诚意。
“有事没事飞一飞。”
“这有何难?你想飞时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带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飞往哪里。”
石铆十指轻拍,悄悄点评:有进步,这话答得不差。
“说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骑似的。”
噗!石铆控不住喷笑,主子撞墙!
席隽横眉,笑那么大声?那家伙眼里还有没有爷?摘下一颗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纸打在女圭女圭脸上的女圭女圭颊。
石铆跳起来,狠揉两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袭物,哇,是玉扣,赚到!
“谢爷赏赐。”他捡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赏星星赏玉扣。
没了讨人厌的苍蝇,席隽笑眼眯眯道:“当婧舒的坐骑?不我介意。”
这话说得……婧舒别开眼,假装脸上没有热热的,假装心脏没有扑通扑通跳得迅疾,一双眼睛东瞄西望,竟不晓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挤出一句来回应。
“有人能够倚靠,为什么不?借力使力是最聪明的方法,没力可借才需要自己发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乐意被指望了,会受伤的。”她更想说的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他处处优待,她自然欢欣,但哪日他不乐意了,她会……伤心吧。
“你很害怕受伤?”
“谁会喜欢受伤?”
“我没让你喜欢,但你可以试着逆转状况。”
“逆转?不懂。”
“把面对受伤时的勇气刻进骨子里,把面对受伤的经验做累积,一次两次,你很快能够收获成功。”
“你很擅长鼓励人?”
“等你活得够久,就会理解人们所有的『擅长』都来自于经验,包括受伤经验。”
“说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没回答,拉着她在屋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布包。“给你。”
她打开,看见零嘴时笑了,挑起一块莲子糖放进嘴里,见她笑开,石铆没说错,女人确实喜欢这玩意儿。
她捻起一块给他,他没伸手,却张开嘴等着接。
微愣间,婧舒竟下意识将零食送进他嘴里?该害羞、该尴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们本就熟稔,本就应该这样互动?
席隽嚼两下,太甜,他不喜欢,但伴着她的傻气模样,突然觉得滋味妙极了。“喜欢零嘴?”
她回过神,努力让自己自然一点。“我贪嘴,但娘死后家里没了进项,爹爹和常氏花钱大手大脚,为家计,女乃女乃不得不妪抠省省,我常常羡慕别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女乃女乃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会做菜。”
“娘留给我很多菜谱,我一读再读、读得滚瓜烂熟,但做菜得有足够经验,脑子里背再多菜谱也没用。”
“祖母枢擅省省,没有足够的食材,你的厨艺是怎么练来的?”
“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经常买鱼肉,在我十岁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傻胆,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请他让我在他家厨房做一道红烧肉。”
“里正肯定犹豫吧?”
“猜错,当时我都不晓得多久没尝过肉味儿了,何况我还小呢,没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气答应,那道红烧肉让我敲开他家厨房大门,从此只要我有空,他们都乐意让我过去烧菜,里正太太客气,常让我带一点肉回去。”
“那里正是个好人。”
“对,里正的儿子是个链师,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知道我善厨,经常带回没见过的食材让我试试,我之所以有勇气去『夕霞居』卖菜谱,也是受到齐大哥的鼓励。”
他捻起蜜饯放到她嘴边,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没多想便张了嘴,但他的手指触到她软软的嘴唇,心中一阵悸动,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后不会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会让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静,咽意入侵,满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经,让她不再拘谨,话便这般月兑口而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碰到你。”
席隽轻叹,怎会是“碰到”,分明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我觉得能够碰到你更幸运。”
“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是你帮我逃掉一门亲事,让我拥有现在的差事。”
“那么,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什么事?”
“帮我照顾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马车中听到的对话。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他的妹妹连人都认不得……那孩子还好吗?
“我的父亲是忠勇侯席定国,你听过这个人吗?”
“我对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过一回说书,有关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谊。”
“当年父亲从敌军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时皇上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被救回来之后父亲教他兵法、行军布阵,两人力立下许多战功,渐渐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终将皇位传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亲?”
“皇上生性多疑,却对我父亲的忠心耿耿毫不怀疑。”
“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长,你还不想睡吗?我们可以下次再聊。”
“你说吧,我想听。”
“好。十四岁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边离不开父亲,母亲便将年幼的妹妹和父亲留在京城,由我与母亲返乡奔丧,但丧事结束返回京城,我与母亲却被狙杀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亲为了护我惨死刀下。”
“怎会这样?”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乐利,官道上哪来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对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养伤近月后乔装打扮返京,却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上为父亲和明珠县主赐婚。”
第六章 月夜谈心(2)
天,母亲才去世一个月,忠勇侯就……婧舒抬头望他,很伤心对吗?下意识地,她又往他嘴里递糖。
席隽知道那是安慰,他含住了。“那晚我夜探侯府,确定妹妹被照顾得很好之后便悄然离京,就是在那次我偶遇呈勳,当时他被人追杀,我救了他,从此结下友谊,这五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过各地风土民情,直到走累了,决定回京看看呈勳和妹妹,猜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
“我的妹妹变成一个傻子。”
“怎么会?”不是被照顾得很好?
“我与母亲离京时,涓涓只有六个月大,她活泼好动、可爱漂亮,娘说她比一般婴儿聪敏,但现在快六岁了,却认不得人,成天在屋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你调查过吗?发生什么事?”
“两个多月前她大病一场,痊癒就变得痴傻,大夫说她伤了脑子。”
“什么病会让人变得痴傻?你与母亲的事故,你没接着查?”
“何须查,事实摆在眼前。”
“事实?”
“我与母亲离京之前,我父亲进宫赴宴喝醉酒,坏了明珠县主的清白身,事已至此,县主只能委身为妾,但母亲宁愿和离成全他们也不愿与人同事一夫。之后母亲带我回乡奔丧,也是存了心思要让父亲好好想清楚、做出决断,没想到会碰到那桩事故。”
“你认为县主大有嫌疑?有证据吗?”
“没有。五年内她为父亲生下一子二女,有了开枝散叶的功劳,侯府被她牢牢攒在手里,那里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不愿意回府?理解,继母啊,她家里也有一个,也迫得她无家可归。
“今天我去见过父亲,他希望我能回家,但我坚持除非将凶手绳之以法,父亲顿时变了脸色,我猜他心里是明白的。”
“意思是忠勇侯他……”婧舒摇头,无法置信,不会吧……
“逝者已矣,即便找出凶手母亲也不能复活,为其他三个孩子着想,父亲当然会选择将这口气咽下去。”
“家丑不能外扬?”
他轻笑道:“我本想既然没有证据,只要妹妹一世安康,我便也忍了。但……”
“你妹妹的病与县主有关?”
“猜猜,为什么明珠县主命人半路拦截,想让我回侯府?”
“不知道,既然你已与侯爷表明态度,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更何况你的出现对她非但没有半点好处,还可能瓜分她的利益。”
“你分析得没错,只是她惹恼我父亲,需要做点事来平息父亲的愤怒。”而他恰恰是父亲胸口的痛,若能把他弄回去、营造全家和乐团圆的气氛,说不定父亲会揭过这一桩。
“她做了什么?”
“这些年她钱用得太凶,父亲虽将中馈交给她,却没将重要营生和产出给她,因此她经常挖东墙补西墙,银钱不敷使用,下人月银迟了两个月都未发放,事情传出后,父亲非常不满,对她发了一顿脾气。
“谁知才过几天,涓涓就落水,昏迷数日后清醒,整个人变得痴傻。管不好钱也管不好人,侯府后院频频出事,父亲一恼便将中馈收回。”
“懂了,她想拿你去讨好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