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一笑,他背着手继续往前走,唉,当皇帝真是挺无聊的啊,要不来个微服出巡?
后方,余公公在听过小太监奏禀之后皱起眉心,此事非同小可呀。
他望着皇帝的背影,考虑片刻后,低头躬身小跑步上前,在皇上身后两步处停下,轻声道:“禀皇上,皇后娘娘不行了。”
皇帝微愣,不行了……垂眉,在记忆中搜寻……
他没见过皇后,对她的印象只有在大婚夜里的那抹亮红,多年来她的父兄为朝堂尽忠,周璇为他把后宫管理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连自己遭受冷落的事,半句都没有传进娘家人耳里,她是个相当尽责的好皇后,怎会突然不行了?
于公于私他都该去见她一面,于是何清低喊,“摆驾长。”
听见这话,余公公惊得瞠大双眼,十几年了呀,皇上终于愿意去见皇后?
门推开,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猛地眉心一挑,何清加快脚走入寝屋,他走得飞快。
余公公便是跑着也追不上,何清脸上的忧郁一览无遗,皇上对皇后这是忧心或……爱重?
他在胡想些什么呢,但凡皇上对皇后有一分感情,都不至于雨露全无,所以……是担心周家?肯定如此,余公公下意识对自己点了点头。
越靠近那股香气越浓,他攥起的拳头越紧。
直到走到寝殿里,围在皇后床边的宫女们一个个散开,唯剩一个小宫女依旧跪在床前牢牢握住皇后的手,哭个不停。
“娘娘别死啊,您说要照看喜儿、让喜儿平安出宫的,娘娘……”
周璇叹息,是啊,这是她的承诺,她心疼喜儿就像心疼当初入宫的自己,彷佛喜儿能够平安出宫,自己便也自由了。
唉,外面的天空好蓝、外面的白云分外柔软,她真希望啊……希望走出这四堵高墙。快了,对吧?她的魂魄很快将要飞出去,回到她的思思念念的地方……
何清凝声道:“通通出去!”
余公公领命,将屋内的宫女太监全都赶出门,连喜儿也鼻子一抽一吸地被拉出去。屋里只剩下皇帝和皇后,多年不见的夫妻俩相对眼,蓦地,皇后一笑,皇上还是如记忆中那般英挺健朗,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而她……却老了,乌丝里有不少白发,眉眼间尽是憔悴。
曾经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现在半句都不想说出口,不管是谁负了负、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有缘分,她都不怨,终究此生还是为娘家做了贡献,这是身为周家女子的责任。
何清紧盯她的脸,是她吗?找那么久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竟硬生生错过?
他冲动了,一个箭步上前,他抱起她,拉开她的衣襟,在她右锁骨处找到……那朵红莲胎记。
是她……真的是她……
“来人,传太医!”他怒声大吼。
“是。”门外的余公公回应后,立刻将帝令传下去。
看着何清深锁的眉心,以及掩饰不住的愤怒与哀凄,周璇不解,他在生气什么?他不是不待见自己?何苦在她临终之际演出这场情深似海?
想演给父兄们看吗?何必,她的亲人早就不在乎自己,在她多年始终未生下一子半女时,他们几番想将妹妹们送进宫里,认真说来,她死或不死都不重要,顶多再纳进一名周家女就行。
何清牢牢抱紧她不愿松手……
他不愿意再错过了,他已经学会,权势利禄全是假的,唯有幸福快乐才是真,他学会孤寂是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他不要一尝再一尝,永无止境。
她被他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只是无力反对,太虚弱了,周璇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剩下的每一刻都很重要。
“臣妾想求皇上一事。”她气弱道。
“你说。”他哽咽道。
她竟然从他的话中听到委屈?委屈什么呢?该委屈的人不是她吗?
“放喜儿出宫,她是个好孩子,她向往自由。”声音低微,她渐失气力。
“朕允了。”
点头轻笑,她要求不多,一句“朕允了”就让她感到无比满足,这是他对她做过的第二件事,第一、第二件都让她很开心。“谢谢皇上。”
“你再撑一撑,太医马上就到,他会救活你,届时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是她病胡涂了吗?怎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岁月无情,如何重新又怎能开始?
是爹娘在外头,迫得他不得不演戏?
不知道呀,总之他的话不会实现,就像她已经活不了。
她感觉得到,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冰,可以感觉身子里血液渐渐地停止流动,感觉视线涣散、知觉变得模糊。
蒙胧之间,她听见他的哭声,却是想安慰一句都再也不能。
闭上眼睛,周璇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浊气……
玉兰花香渐渐淡去,怀里的女子渐渐僵硬,他再度失去她了……再一次……
第五章 女先生进王府(1)
猛然惊醒,窗外天色未明,右肩传来一阵巨烈疼痛,婧舒下意识地拉开衣襟,低头看着锁骨上的红莲。
她与周璇有什么关联?梦中的周皇后是谁?或者说,梦境只是她对现实生活不满、胡思乱想出来的结果?
不知道啊,她只晓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厉害,彷佛真的经历过一回生死。
深吸几口气,缓和胸月复间那阵不安。
她走到床边,那里有两个箱笼,装的全是娘留给她的书,她有许多有趣的想法都是从里头学来的,取出册子与笔墨,滴几滴清水研开墨锭,她打开空白页面,提笔写下周璇、何清,之后……陷入深思。
猛然清醒,窗外天色未明。
席隽吐一口长气,汗水湿透背脊,得而复失的沉重在胸口冲撞,他需要镇定。起身走进院子,微眯眼,运起内功。
呼、喝!拳头挥去,带着几分凌厉,像在发泄什么似的,出拳极快,拳法一套接过一套,直到满身大汗,方才靠在院中大树暂歇。
是玉兰树,二十几年的树龄了,有专门的花匠照料修剪,因此长得很好,正值花季,树上结满白色花苞,他喜欢玉兰花香,一直都喜欢。
深吸气,他下意识看向另一个房间。
兰芷院虽然小了点,但是有这棵玉兰树在,正中央有五间房,左右也各五间,江呈勳将他安排在中间正房里,左边那排给了婧舒,而右边那排屋子本该让伺候的下人住进去,但昨晚当他发现当中有一间小灶房时,便令曾管事整理出来,稍晚回来就该焕然一新了吧。
“石铆。”一唤,石铆从屋顶上跳下来。
搞不懂这家伙有什么毛病,老爱蹲屋顶?是那里的天更蓝还是空气更鲜?他从没搞懂过石铆的臭毛病,却也没打算理会。
“爷。”
“命人备水。”
“是。”练过拳后都要洗漱的,他懂,他们家爷洁癖得很。
“待会儿,你上去摘一篮子玉兰花,送到……”手一指,指往为婧舒备下的屋子,那里的棉被、帐子全是昨晚他亲手挑的,希望她喜欢。
“是。”
席隽打理好、临出门之际,曾管事还特地往兰芷院走一趟,看看席隽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是个人精儿,很清楚该往谁跟前讨好,因此不但对席隽无比尊敬,对石铆也是客客气气、奉为上宾,谁让王爷待隽爷如兄弟,当下人的自然得拿出十成真心,更别说隽爷旁的没有,兜里的钱多到花不完。
看一眼曾管事及他身后的婢女,席隽抽出张五百两银票,指指站在他右后方的婢女。
“劳你去采买女子生活一应用物,再添购几套衣服鞋袜,送进客房里,就依她身量采买。”
“隽爷,不需要这么多。”
“没事,多的你留着,记得往小灶房里多添点调料食材。”
“明白了,奴才一定会把事情办好。”他笑出满脸花儿。
他清楚即将入住兰芷院的姑娘是谁,王爷昨儿个特别吩咐过,虽说只是小世子的启蒙师父,却得拿她当主子看待,如今再看看隽爷这股殷勤劲儿,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劳烦你了。”
“应该的,不知柳先生什么时候会过来?”
“申时左右。”
“明白。”
隽爷特意提到小灶房,肯定是柳姑娘要用的,柳姑娘的厨艺很好吗?
既然如此得立马清理出来,再将薪柴米面糖盐酱料全给添上,再买些新的锅碗瓢盆……
快想想,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听说京城有种皂角洗了会香,还有香露、牙粉……五百两银子让他精神迅速提振,脑袋不断转动,他打定主意,务必让柳姑娘宾至如归,曾管事想得无比认真,连席隽离开都没发觉。
席隽并未直接往三户村去,还早呢,他打算先往李家食肆走一趟。
计划一夕翻转,原本没打算认回亲爹的,因为没必要,亲戚多麻烦也多,就怕这一认会认出几场斗争,岂非自讨苦吃?
何况此次进京只是经过,只是为了看看老友,之后便往江南走,但是计划更改,他决定留下——因为柳婧舒。
她的亲人住在京郊,虽然在他眼里,那种家庭不值得留恋,但在她心底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为她留下、为她安身立命,为了她……他可以做所有事情。
石铆与车夫在城外等他,席隽骑着阿白缓步在大街上行走。
天色尚早,街道行人不多,一路行至李家食肆方才下马,今天他刻意穿了一身黑色长衫,头发梳得光洁油亮,他让自己看起来和坐在食肆里的席定国一模一样——即使不需要特地打扮,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席定国、忠勇侯、席隽的亲爹,他会认出自己吧?无妨,倘若父亲眼力不好认不出,他不介意帮一把。
然情况比想像中更顺利,几乎是刚踏进食肆门口,忠勇侯的目光就锁定他。
席定国失魂落魄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推高衣袖,看着上头的旧疤、一瞬不瞬——那是他五岁时玩爹爹的大刀,把自己给砍坏的。
“阿隽,你是我的阿隽?”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席隽。
视线相对,不多不少、不增不减,表情刚刚好,没有太多惊喜或讶异,他慢慢走到桌边,轻声道:“父亲,别来无恙。”
云淡风轻的目光让席定国心头一紧,阿隽……终究是怨上自己。
那场意外令他痛彻心扉,当衙门送来妻子的屍体时,他哭得无法自已,然儿子屍体始终没有寻获,他便怀着一丝希望,但愿儿子还好好地活着。
揣着这个信念,他四处寻人,只是一年年过去,希望一天一点消失,倘若儿子没死早该回家了,多年来始终没有消息,是不是代表……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自欺欺人,假装希望还在、笃定还在,只能相信冥冥之中妻子必会庇佑儿子平安。
没想到儿子终于回来了,只是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激动或狂热,唯有一脸的淡然。
是怨恨吗?他理解,换了自己也要恨的。
“阿隽,你为什么不回家?”紧紧攥住儿子,声音中有控不住的哽咽,席隽没有的激动,在他身上出现。
席隽轻声道:“对不住,我脑子受伤,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过去的事,直到上个月记忆恢复,陆续想起前尘往事,这才回到京城,没想到物是人非,我竟不晓得该不该回家。”
脑子受伤?他急道:“很严重吗?这几年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
席隽冷眼相望,看着他那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心中暗忖,难道他真的不晓得自家后院狼烟四起?不至于吧,应该是……不愿意或者懒得计较罢了。
“儿子被高人救下、拜他为师,师父为我延医治伤,并悉心教导……”他编出一篇故事,草草交代这些年的生活。
忠勇侯听得很认真,父子相认,没有想像中的声泪俱下,只是忠勇侯的眼眶始终红红的,席隽看见他的隐忍,却不愿做出反应。
“都是爹的不是,没有好好保护你们母子。”
他微微一笑,心中却道:“既然有错在前,就该记取教训,为什么还让涓涓受难?错一次可以原谅,一错再错,不足以同情。”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席定国道。
“父亲不必难过,我并没过得不好。”席隽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你师父是何方高人?住在哪里?这份大恩大德爹爹得报。”
“师父施恩不图报,临行前交代我好好照顾自己,再无他话。”
“不能够的,如果不是他……”
“师父名唤越清禾,老人家云游四方去了,只道日后有缘再聚。”
是不愿意他与师父见面?席定国眉心微紧,却道:“既然如此无法勉强,只能希望有机会见面。”他犹豫片刻后,放轻声线道:“隽儿,我们回家吧?”
与父亲四目对望,半晌后再度轻浅笑开,他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所有的沉重在见到婧舒那刻消失。
将要离开生活多年的家庭,她脸上带着薄忧,席隽理解这种情绪,因此坐在车子里时没有多话。
阿白让石铆牵回去了,恭王府的马车很稳,一点都不颠簸,他端正坐着,细细看着她的脸。
他对喜恶有种强烈直觉,很少错看人,也很少错付喜欢,许是经验累积,让他拥有一双火眼金睛。
婧舒有些尴尬,虽然刻意望向窗外,但面对那双灼烈目光,岂能无感?
深吸气,她不想继续应付这样的尴尬,于是正眼对上他。“多谢席公子来接我。”
席隽要是不在,许是连那两箱书都带不出来。
常氏说她要去过好日子,旧衣裳就留给妹妹吧,不会过日子的常氏竟也学会斤斤计较,可见得生活的确教会她一些东西。
“不需要客气,这是我想做的。”
这话……透露出几分赤果,是“想做”而非“必须做”,他们之间的交情有深厚到让他“想”为她做任何事?
脸微绯,她告诉自己别想太多,说不定他只用错词汇。“方才的事……很抱歉。”
席隽进柳家,除柳知学对女儿的离去有几分不舍之外,其他人对他的热情、热烈、巴结到……让人看不下去,彷佛他是锭能自由走动的银子,恨不得从他身上再刮下一层。
是贫穷令人贪婪还是人心本贪?想到那幕,她丢脸羞愧极了!
“没什么,人之常情。”看到危险直觉躲避,看到利益扑身上前,这是人性,比较起其他人,柳家上下算得上单纯良善,至少他送去的几服药,柳知学还问明价钱,不愿意白拿。
读书人的风骨呐,但愿这分风骨足以让他撑起一个家,当个称职的大丈夫。
“两百两银子,我会还给席公子的。”
“小钱,不急。”小钱?想起那一匣子宝石金锭……她低了头。“于你是小钱,于我不是。”
“那就更不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