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吟曦打量了下,举目所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皆有,处处可见低调的精致奢华。总管及府里仆从对那位与世子同行,貌若天仙的姑娘都很好奇,他们刚刚也偷偷瞄了世子一眼,他看来有些不一样,少了吊儿郎当,多了内敛斯文,虽然一样俊美张扬,但因气质改变,给人的观感都不同了。
厅堂里,一名少年率先迎出来。
“我弟弟。”朱哲玄说。
薛吟曦看着年约十岁的少年,相貌白净俊秀,瞧着有些拘谨,望向朱哲玄的眼神却带着期待。
朱哲霖先向他们行礼,“哥哥好,表姊好。”
朱哲玄仅点点头,薛吟曦倒是微微一笑,还来不及说话,就让朱哲玄牵着走进厅堂。
朱启原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视线自然是先落在大儿子身上,虽然与知庾县的来往书信中,薛弘典已详述大儿子客居舅家的种种变化,但真的见到人才发现气质当真不同,眼神也变了。
朱哲玄被父亲的眼神盯视着,都快不会走路了,又想到几个月前他才被痛打一顿,表情不由得也变得严肃。
“父亲。”
小儿子的叫唤声将朱启原从思绪中唤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恍神好一阵,他略微尴尬的看着薛吟曦,“姑父失态了。”
见她摇头,他又说:“你们连日赶路,舟车劳顿,先休息吧,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再看向朱哲玄。
朱哲玄面对父亲早已习惯沉默,所以只点点头。
薛吟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对父子见面的情况不会像寻常父子,但如此生疏还是让她有些无言,眼见朱哲玄拉着她就要出去,她连忙扯回手,向朱启原一福,“姑母身子不舒服,吟曦想过去替她把把脉。”
朱启原本想说不急,没想到朱哲玄再度拉着她的手,“我带你去。”
朱哲玄一路带着她走到府宅深处,却没说话,薛吟曦知道他别扭不自在,他的心病还是得治啊。
他们来到一处精致院落,侍候的奴仆看到世子带着漂亮姑娘都愣了下,想着府里传言世子要娶妻了,心里猜想大概就是这位了。
屋外的嬷嬷先是向朱哲玄及薛吟曦行个礼,连忙进屋通报,随即就将两人请进屋,随行而来的半夏跟茯苓则候在外。
屋里有股淡淡的药香,丁意宁半坐在床上,正温柔的看着他们。薛吟曦朝她一笑,却见身旁的朱哲玄不动,她回头看他。
朱哲玄就是不自在,看着坐在床上明显瘦了一大圈,憔悴许多的继母,他更不知道要说什么,“母亲,表妹来帮你把脉,我走了。”
他竟然就这样出去了?
薛吟曦傻眼,再回头,却看到丁意宁的目光落在门外,轻叹一声,目光回到薛吟曦身上后才想到什么,忙挥挥手,“快出去,过了病气可怎么好?我也糊涂了,听说你跟世子在外面,一阵开心就见了。”
薛吟曦走近这个一看就温柔嫖淑的女人,微微一笑,“我是大夫,怎会害怕接近病人,怕沾染病气?”
“是啊,舅老爷在信上说了,还有你娘。”丁意宁细细打量,见她眸光清澈,极为开心的道:“一看就是个好姑娘,我们玄哥儿有福气。”
“玄哥儿?”她愣了一下,才想到是朱哲玄。
丁意宁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啊,我跟他爹私下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但有次被他听到就生气了,说我没资格,不是他的娘……不过他当年才十岁,我不怪他。”
是不怪,但肯定很伤心才记得这么清楚。
薛吟曦在她的示意下,坐上床缘,“姑母,表哥变了不少,日后定会懂得姑母的心,姑母先让我把把脉。”
丁意宁点点头,见漂亮的小姑娘在把脉时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这脸好像似曾相识?
“姑母身子是因前阵子大病折损底子,耗了元神,可能得多些时日才能调养过来,我出去写药方,姑母先休息。”
“好,麻烦你了。”
薛吟曦起身一福,离开了。
丁意宁抬头看着贴身侍候的陈嬷嬷,笑着说:“她是个好姑娘,而且看着她的脸,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就是眼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嬷嬷笑眯了眼。
*
因丁意宁还卧病在床,今晚的接风宴就少了她,朱启原、朱哲玄、薛吟曦及朱哲霖围坐,圆桌上摆了不少山珍海味,相当丰盛。
朱启原并非世家出身,因此没有贵族世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吃饭很快,不久便放下筷子,这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但他没有要求薛吟曦照办,而是让她慢慢用,他一边跟她说点朱家的事。
他说朱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然也没什么族人在富庶的京城讨生活,又说刚当上将军的头几年,还有一些旁支族人过来寻亲,想要他牵线或推荐当个一官半职,总之能生活在繁华京城就可以,但他的成就是靠浴血战场赢来的,对那动动上下嘴唇就想享受荣华富贵的人自是不耻。
“姑父将族人得罪的差不多,就没亲人往来了,十年前清风的祖母病重,惟一的心愿是希望姑父身边能多一名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姑父才点头娶妻。”
说到这里,朱启原刻意看朱哲玄一眼,不意外的看到他怔愣一下。
朱哲玄并不知道这件事,乍然知道一切是他想太多,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再想到这段日子薛吟曦不时对自己说的话,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父亲及继母。
薛吟曦也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看来姑父不曾告诉他续娶的原因。
“两年后,你姑母生了哲霖,见了小孙子,清风的祖母才含笑离世。”朱启原说到这里,直视着薛吟曦,“府里这么多年都不曾添过新人,后院干干净净但也太过冷清,等你进府,这个家里应该可以热闹些。”
这话朱哲玄爱听,他马上接话,“那当然,三年抱俩,生八、九个——”
“咳咳!”薛吟曦粉脸涨红,用力咳两声,瞪朱哲玄一眼。朱哲玄模模鼻子,脸也红了,低着头不敢看父亲或弟弟。
他其实该看的,一大一小都是呆样,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害羞的朱哲玄。
薛吟议跟两个丫鬟就在庆宁侯府住下来了,至于婚事她反而不急,直言待丁意宁的身体调养好再说。
朱哲玄没异议,反正都在他的地盘了,她也逃不了。
他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出去,三天两头都有人来找,为了向薛吟曦证明他变了,这次回来他从张老汉那里扛回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包括一直弄不好的弓弩,就在自己的宅院折腾着,完全没出去玩。
对朱启原跟朱哲霖来说,这样的朱哲玄很陌生,虽然他对他们一样疏离,但一大一小对那些手动的机工暗器也很喜欢,他们总会静静的去瞧上一瞧,直到闷着头干活的朱哲玄抬头看他们,一大一小才模模鼻子,齐步离开。
至于在另一边的女眷情形则大为不同,都是说话声。
薛吟曦好相处,半夏没几天就跟府里的小厮嬷嬷丫鬟混个全熟,就连丁意宁也极喜爱她,还有薛吟曦这个准媳妇儿,她看着就没哪个地方不好,所以,她乖乖吃药,该走动就走动,一切薛吟曦说了算。
这一天,秋阳暖暖的照进屋内,除了丁意宁还躺靠在软榻上,薛吟曦、半夏、茯苓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围坐着她,听她道从前。
“侯爷花了十年才从丧妻之痛走出来,对姊姊留下的儿子严厉,也是不想百年后无颜见姊姊,其实我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对我并无感情,反而是我先爱上他——”说到这里,丁意宁脸露羞色。
“再来呢?”半夏催促声起。
这也是丁意宁很快跟薛吟曦熟悉起来的主因,半夏活泼好打听,好奇的东问西问,倒将两人都问熟悉了,让她这个院落笑声不断,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轻盈。
连严肃的朱启原都曾笑称,“三个女人如一菜市场,你们这里可有好几个菜市场。”
想到这里,丁意宁笑了,接着娓娓道来,“侯爷个性严谨,一颗心给了姊姊,我觉得说他铁石心肠也不为过,但我就爱他,想他也能爱着我,就常痴缠着他,装委屈,抽抽噎噎的假哭也有,迫得他不得不来哄我。”
说来羞涩又甜蜜,三个姑娘又都已情窦初开,薛吟曦有朱哲玄、半夏有宋安、茯苓有丁佑,因此听到这里都觉得甜蜜。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总是憋着一股不甘的劲儿,非要他喜欢我不可,主动的事说来羞人,但做的多才能滴水穿石,渐渐进入他的心,等哲霖出生,他这个铁汉早就被我收服,心也变得柔软。”她停顿一下,看着薛吟曜,“再来的话……”
“知道知道,再来的话事关世子爷,奴婢跟茯苓就先退下罗。”半夏俏皮接话,拉着笑嘻嘻的茯苓出去了。
屋内仅剩丁意宁、薛吟曦跟陈嬷嬷,陈嬷嬷先给两个主子端杯温茶,润润喉咙,才笑着道:“表小姐,老奴侍候夫人这么多年,却是这些日子才知道夫人也是能长舌的。”
薛吟曦见丁意宁瞋陈嬷嬷一眼,脸都羞红了,“是吟曦的错,药方里怕是加错一味长舌的药了。”
“听听,难怪玄哥儿会那么喜欢,这嘴多甜。”丁意宁跟陈嬷嬷都笑开了。
丁意宁喝了口茶,再抬头,表情就变得有些凝重,这几日只要说到朱哲玄的事,她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但薛吟曦明白,姑母跟自己说这么多,是希望自己能了解,她从来没有不在乎朱哲玄,甚至是心疼的。
“侯爷跟我感情好的时候,玄哥儿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侯爷对玄哥儿严谨相待惯了,做不来对霖哥儿的亲晒,我就算有心改变父子关系,但随着玄哥儿行事愈加荒唐,终是让父子间冲突更大,无力回天。”
屋内,她说的难受,屋外,一个挺拔身影正静静站立。
“我总祈祷上苍怜惜玄哥儿,能有个人给他拥抱,给他冰凉的心一点温暖,可以陪着他。虽然我想成为那个人,但他对我始终排斥,怨我抢走他的父亲,我让霖哥儿去接近他,但他也不喜欢弟弟。霖哥儿时常听父亲说哥哥以前如何用功,如何骑马摔下来都没哭,自己爬起来,寒天泅水,冻僵了仍努力的泅泳到岸边,对哥哥可是崇拜有加。”
朱哲玄喉头微哽,那些事他以为父亲早忘了,没想到竟全说给了弟弟听。
“你不知道,侯爷将这些事说了一遍又一遍,那眸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霖哥儿想学哥哥,但我有孕时怀相不佳,霖哥儿出生后身体就不好,这些年都小心调养着,侯爷不让他去试,霖哥儿还为此不平,一直说要养好身体,向哥哥看齐。”
“我以为在姑父眼里,表哥就是个纨裤世子。”
“不,侯爷认为他只是年轻气盛,莽撞了些,何况人不风流枉少年,侯爷跟我说过,纨裤只是玄哥儿的表相,内里他还保有赤子之心,也许有点幼稚,但心地是好的,这一点我也赞同,玄哥儿心里排斥我,对我有成见,却从没给过我脸色看,霖哥儿缠着他,他虽表现淡漠,但也不曾对他恶言相向。”丁意宁声音温婉,“不瞒你说,玄哥儿每回在外惹事,侯爷处罚他后就会到祠堂对着姊姊的牌位说话,说他没教好儿子,是他的错,还说他罚了玄哥儿,要她不要生气……”
第十一章 家庭关系渐趋缓和(2)
丁意宁还说了很多朱哲玄都不知道的事,随着她的声音,在侯府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再多的怨恨、不甘都变成愧疚,他不想继续听下去,但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屋内的对话不知何时结束了,他依然有些恍惚,直到房门打开。
薛吟曦一看到他先是愣了下,又见他泪流满面,更是一怔,再想到刚刚丁意宁说的话,瞬间明白朱哲玄肯定都听到了。
她从袖里拿出绣帕,抬手要为朱哲玄拭泪,他却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抱紧,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她感觉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心中一软,用力回抱他。
*
从那天起,庆宁侯府上下都发现朱哲玄变了,虽然他一样对外面那些狐朋狗友的呼唤听而未闻,任何邀约也不去,一样钻研着那些或破烂或生钥的铁玩意儿,但他对待朱启原、丁意宁跟朱哲霖的态度不一样了。
朱哲玄对丁意宁还是不热络,但每日薛吟曦去替她把脉时他一定陪同,听薛吟曦说完病情后才离去,如此母子情分倒也缓慢增温。
不只如此,他和朱启原的父子关系也是渐入佳境,当丁意宁从薛吟曦口中得知那日朱哲玄听到了她们的对谈后,她便向丈夫建议父子俩敞开心房好好说话。
朱启原听进去了,便在一日晚饭后提议,“陪父亲走走。”
朱哲玄点点头,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走到祠堂,朱启原亲自点了两炷香,将一炷交给他,父子俩对着薛氏的牌位举香拜了三拜,再将香插在香炉里。
朱启原也没看儿子,对着牌位就开始说话。
“我带孩子来看你,有些话我只跟你说,没顾虑到儿子的心情,让他的心受伤了,你别怪我,我就是不太会表达。”他深深吸了口长气,“但你一定知道,我对他严格,一来是失去你太痛了,二来我希望我们的儿子文武双全,胸有沟壑,将来成为我们朱家的中流砥柱,这才严厉教养,你能理解我的,是不?”
朱哲玄看着专心对着牌位说话的父亲,逐渐眼眶含泪。
良久,朱启原说:“我想一个人陪陪你母亲。”
朱哲玄哽咽点头,转身离开祠堂,刚走出来就见宋安跟丁佑正在不远处跟朱哲霖说话,而提着灯的朱哲霖显然很不高兴。
“怎么了?”他大步走过去。
“哥哥,你没事吧?父亲有没有打你?哥哥回京至今都没出去荒唐,父亲明明都知道,怎么又带哥哥来祠堂?”
“二少爷,世子爷没事嘛,您看他好好的。”宋安提醒道。
他在担心自己?朱哲玄愣了下。
朱哲霖很认真的上下打量他,而后大大的松了口气,“太好了,哥哥,我好担心你又被父亲打。”
朱哲玄觉得这周围的空气一定被加了什么,是甜的!不对,应该是酸甜,他喉头酸酸,心却是甜的,眼眶又热烫热烫的,想哭了。
他努力逼回泪水,看着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弟弟,“哥哥没事,走吧,我听母亲跟吟曦说你画了一幅秋枫离人图,哥哥也想欣赏欣赏。”
“真的?好,哥去我的书房。”朱哲霖直接握住他的手,笑得灿烂。
“我来提灯吧,你以后多吃点,太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