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这些日子我们都承了他的情,多多进书院、买书僮,前前后后花了二百两,再加上我们姊弟俩的吃喝,一年少说也得花个二、三十两,还请大人做主,让程家将我与多多这些年的花费全归还阿福。只要债务一清,我跟多多就回程家,以后该替我爹尽的孝,我与多多绝无怨言。”
她的话听在众人耳里算是合情合理,但对程家人可不然。
程老婆子视钱如命,这粗粗一算可要掏出数百两银子,天可怜见,平时要她拿个铜钱出来都要她的命,更别提二百多两银子。
只是她还没发难,程福山抢先开了口,“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真想回程家?”
程欣月心中一叹,竟有种自己养大的孩子,纵使再蠢也得咬牙忍着的感受。她安抚的看他一眼,“我没胡说,欠你的总归得还。”
程福山心里一阵莫名急躁,“他们都穷得上门来乞讨咱们给银子了,你还指望他们能给我掏钱?真是个傻子。”
程欣月被程福山斥了一声傻子,一脸哀戚差点装不下去。
程有义则是听到程福山竟用乞讨来形容他们,觉得面上无光,“无耻,你们俩无媒苟合,你不嫌丢人,我还替你觉得臊得慌。”
“什么无媒苟合,”围观的人群突然响起声音,“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我早早就知道月丫头定了亲。”
程欣月惊讶的看着出声的章师傅,当初还是他领着工匠来替他们修屋和建作坊,这几年领着几个工匠,单靠着替人建造翻车引水赚了不少银两。
章师傅的话引起一阵议论,他扬着声音道:“我老章有事说事,从不胡说。当初帮着建作坊时,阿福就说过月丫头订亲了。”
程欣月讶异的看着程福山。
程福山这时也想起这件往事,不由得微扬嘴角,对自己的先知感到自豪。“章师傅所言不假,我与我阿姊早早就订亲了。”
“原来如此,”原本听说丹阳村有路岐艺人到来,带着大孙子来凑热闹的媒婆陶姑也说了话,“难怪当初我盘算着要给你们俩介绍时,你们会心生不悦,真是罪过,想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媒,差点拆散了对金童玉女。”
陶姑向来能言善道,初识时虽被两姊弟给拦在门外,但之后她儿子跟着作坊做起买卖酱菜的生意,她乐于出头说句好话。
程有义皱起眉头,“儿女亲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他们小辈能私下商议的。”
“月丫头的爹娘都死了,还提什么父母之命。”陶姑嗤之以鼻,“你们程家当别人是傻子不成?孩子丢了这么些年不闻不问,如今见孩子发达了,就厚着脸皮沾了上来。”
程有义气得微抖,没料到众人对程欣月和程福山竟无一句指责,反而还嘲笑他一番。
陶姑嘴皮子功夫可从没输过人,“人家孩子说的在理,你们想要摆长者的谱也成,先把这些年人家养着月丫头的银两掏了,若掏不出来,就别想插手月丫头的亲事。”
程福山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不要说我欺负人,拿出五百两,一个铜钱都不能少,欠我的就一笔勾消。”
五百两?程欣月睁了睁眼,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围观的村民饶是心向着程福山,但听到他一开口就要五百两,也觉得未免太狠了。
程福山面上却是不见一丝心虚,在他心中,程欣月可不只这区区几百两。
程老婆子看着程福山一脸凶狠,抖了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我现在就是抢,怎么?瞧不出来吗?”他冷扬嘴角,理直气壮。
程欣月眼底滑过一丝笑意,赞赏的看了程福山一眼。
程老婆子气血一阵翻涌,怎么也想不通,上门来连一毛钱都没要到,反而要贴上一大笔钱。
第十三章 断亲书买媳妇(2)
“大人,”程欣月没有跟程家周旋的兴致,迳自看着村长,“阿福心善,就只要五百两,这里算你位高权重,就由你来做个公断吧。”
村长的脑子还在想着程福山一开口就是五百两银的事儿,他是有心帮忙,但是五百两,这不摆明了坑人吗?
“大人,怎么这点小事也令你左右为难不成?”程福山语气懒懒的,“要不我叫来民防的手下来给大人壮胆下决定可好?”
村长神色一正,是程家自己找死,坑了就坑了。“这事儿也容易,程家拿出五百两银子,月丫头带着多多回程家去尽孝。”
“你们这是摆明欺负人。”程有义心有不甘。
村长直视着程有义,“程家老大,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方才我听月丫头的言下之意,你也是个有学问的,这欠债还钱的道理,应当不用我多言。你们上门要月丫头和多多尽孝,便说明你们还认他们是程家的人,他们在外欠的债算在程家头上合情合理,难道不是?”
程有义紧抿着唇,村长的话挑不出错来,但他们压根没打算将人带回去,更别提掏银子。
村长也不在乎程有义的沉默,脸上隐隐带着不屑,迳自说道:“看来,你们程家是拿不出银两。我就做个公证,照着阿福的意思,程家这银子也不用给了,他就当给自己买个媳妇。”
“买媳妇”这几个字令程欣月不禁挑了挑眉,这词听来令人心里不太舒坦。
“我说老婶子,方才进村时不是挺精神的,”吴氏站到村长的身旁开了口,“这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咱们丹阳村来了路岐艺人,大伙还等着去看杂耍,好或不好,快给句准话。”
程老婆子害怕程福山,但对吴氏可就不客气了,“什么公道,你们这村子就是欺负人,臭婆娘—— ”
程福山接过郑安拿过来习字的石板,用力一折,石板应声断裂,他侧着头,挑衅的盯着程老婆子,就像在看死物,程老婆子吓得咒骂声全鲠在喉间。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程福山的力气不小,但亲眼看他轻而易举的折断石板,霎时全静了下来。
“你……你可别动手。”程老婆子向来不讲理,但遇上比自己更不讲理的人,她彻底没辙,“这里可是有王法的。”
“你们欠我银两,抢我媳妇,目无王法的是你们。”
程欣月没好气的瞄了郑安一眼,还真是师徒情深,知道挑自己师父最讨厌的东西来展现力量。
郑安无辜一笑,溜到程福山的身后。
程有义一向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局势自家不可能讨到好,他伸手拉着程老婆子转身就走,君子报仇,三年不短,他就不信程欣月每次都能有程福山护在一旁。
“等等。”程欣月突地出声。
她一开口,程福山身子一闪,立刻挡住了程家三人的路。
顾忌着程福山的大力气,程有义硬生生停下脚步,略微阴郁的看着程欣月,“我们都要走了,你还拦着我们做什么?”
“不过就是点小事麻烦女乃女乃,多多。”程欣月朝屋内叫唤一声。
多多情绪复杂的看着略微狼狈的程老婆子,他抿了抿嘴,在阿姊的目光下,走了过来。
程福山注意到他眼底带着迟疑,手轻搭在他肩上。
多多的肩上一重,眼神微变,他长得白净福气,红扑扑的圆脸十分讨喜,此时目不斜视的将手中写好的断亲书交到程欣月的手里。
程欣月接过手,飞快的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最后一段,清楚写明程家因还不出银两而将她卖给程福山当媳妇这几字时,她眸色一沉,不以为然的扫了多多一眼。
多多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他虽动笔写下断亲书,但心中难免迟疑,直到听到阿兄出声,阿兄想要将和阿姊的关系定下,虽说名头是“买媳妇”,但为了阿兄,他只能昧着良心,断亲书反而顺当的落笔而成。
这个节骨眼,程欣月也没跟多多多费唇舌,只是拿出程福山送给她的匕首。
程老婆子看着程欣月拿着在阳光下闪着光亮的匕首向自己走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惊恐。
程欣月留意到她的惧意,真是恶人无胆。她故意拿着匕首在程老婆子面前虚晃了下,“自从我出生后女乃女乃就认为我是个赔钱货,从今而后,我这个赔钱货就带着你认为克父克母的孙子程阳,不拖累程家了。”
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前,程欣月抬起手,直接拿匕首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刀。
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令程福山脸色大变,立刻上前握住她血流不止的手,“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程欣月对他轻摇下头,一脸平静的推开程福山,接起程老婆子的手,将自己的血染在她的手上。
程老婆子被她的举动惊得脑子一片空白,被动的被程欣月拉上染上鲜血的手,直接在断亲书上盖上手印。
程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压根不知这上头写了什么,但程有义不同,他急急斥道:“荒唐,这可是断亲书。”
“是断亲书。”程欣月见手印盖好,这才松开程老婆子的手,不顾自己手上的鲜血直流,一脸自得,“今天在场的村民都是见证人,这张断亲书一盖,从今以后,我与多多跟程家再无半点干系。既是陌路,你们程家人以后就别再上门,打扰我与多多的生活。”
程老婆子听到断亲书便回过神,她虽惧怕程福山的大力气,却还是没死心,盘算着要趁程福山不在时再来对付程欣月这个死丫头,所以断亲是万万不能,她气得伸手要抢,但手才伸到半空中,就被程福山一把捉住。
“滚!”程福山控制了力道,推了她一下,让她向后踉跄了一下。
程老婆子和程有义气得浑身发抖,偏偏无一人出面说句公道话,最终只能在程福山的眼神逼迫和围观村民不屑的目光之下离开。
程欣月见他们如丧家之犬离去,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爹娘若不要一心顾全名声,只想尽孝,单凭这一家不堪一击的战斗力,爹娘怎会闹到赔上自己性命的地步?
程福山握着程欣月还流着血的手,顺手将断亲书交给多多,焦急的拉她进屋敷药止血。至于门外那群看戏的人,他压根不在意,还是郑遇连忙带着蒋芳兰和郑安出来安抚。
“你这是傻了?”一进屋,他将她推坐到椅子上,“怎么划伤自己?”
程欣月不以为意的看着手上的鲜血,“我倒是想要划破老婆子的手,但众多眼睛盯着,我可不想落人口实,让程家人再有借口蹦躂。”
程福山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可以选择伤我,我壮实,你没几两肉,这血一流,也不怕自己有个好歹。”
“瞧你说的。”程欣月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失笑。“我没那么娇弱。”
程福山紧抿着嘴,忍着气,小心翼翼的替她包紮妥当。
程欣月低头看他专注的侧脸,心头一暖,“如今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程福山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的,“如此轻放,你倒是心善。”
程欣月沉默,她承认自己确实轻放了程家,但并非心善,而是顾念多多。
仁义孝悌她能视若无睹,但多多毕竟不同,她自嘲的微扬嘴角,果然只要有了挂念,纵使不愿也得有所妥协。
她侧着头盯着程福山,“你认为我错了?”
“有错的从来不会是你。”
她忍不住笑出声,但笑意在看到进门的多多时微隐。
程福山眸光微沉,转头朝多多伸出手。
多多见状,立刻将手中的断亲书交到程福山手里,这才担忧的看着程欣月,“阿姊的手可还好?”
“无事。”程欣月看他神色不变,心里稍定,注意到程福山拿着断亲书看得仔细,她忍不住叨念,“怎么?有字不认得?”
就算有,程福山也不会承认,只是神色自若将断亲书收进自己的衣襟,突然觉得程家的人虽令人厌恶,但今天至少干了件好事,他的媳妇有着落了。
“这是我与多多的断亲书,你收下做什么?”
他得意的睨着她,“这是你的断亲书,却也是我买媳妇的证明。”
她没好气的了瞪了他一眼,“买媳妇?真把我当牲口?”
程福山没答腔,识趣的没狂奔在找死的路上,只是薄唇微微勾起,证明他心情好。
看着他的得意神色,她皱了皱鼻子,“你别得意,明日我就去工匠那里再打磨块石板回来,你别指望石板毁了就不用学字。”
程福山看在程欣月受伤的分上,没跟她争辩,反正一块石板罢了,来一块再想办法毁一块就是。
第十四章 半夜失火(1)
程福山原以为自己与程欣月的关系过了明路便能尽早抱得美人归,最终发现空欢喜一场,她却以多多还小,作坊根基未稳为由,尚不打算成亲嫁人。
事实上,多多虽小,但如今有郑安照料,又以书院为家,根本不是问题,至于作坊,增建不说,还请了不少的人,她平时只需备上酱料,村子里爱干净、手脚伶俐的,几乎只要愿意都能在作坊找到活儿。
程福山心知肚明不论多多或作坊都是借口,他虽恼,却也拿她没办法。气恼了,就使劲的折腾参与民防的小伙子,所以当多多带着郑安从书院返家时,就见在村外的溪流旁空地上,几十个大男人搬着大石块,由东至西,再由西至东。
时节已入冬,天气转冷,但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看他们双脚直打颤的样子,也不知道已经被折磨了多久。
多多绷着一张小脸,双手背在身后,顶着冷风站在不远处。
郑安还是第一次看这个软糯的胖小子发脾气,正要开口劝几句,就见程福山已经向他们走过来。
“师父。”郑安露着大大的笑脸欢迎。
程福山轻应了声,目光落在多多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圆脸,“天冷,怎么不先回去?”
多多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等阿兄一起。”
程福山敏感的留意到多多的异常,他看了郑安,见他一脸傻笑,便知道多多并没有受任何委屈。他微敛了下眉,思索一会儿,这才开口,“郑安,这里交给你了。”
郑安闻言,双眼闪闪发亮。
“再练个半个时辰就散了。”
郑安连忙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这些壮汉一看到他过去,个个都恭敬的叫他一声师兄,他可得意了。
程福山没理会他们,带着多多离去,一路上还不禁放慢速度,让多多能跟上自己的脚步。
“你真是越读越回去了,”程福山垂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多多若有所思的神情,“越读心思越重,还不如不读。”
多多闻言,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高大的兄长,“阿兄,程华无法在书院待下去。”
程福山的脚步并没有因为多多的话而稍有停顿。
多多沉不出气的嘟起嘴,露出委屈的神情,疾步追上,“阿兄,程家出事,是不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