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记得大伯。”程欣月的声音清脆,清楚的传进众人耳里,“毕竟大伯不单是程家里最出息的读书人,还是竹水村里的夫子,德高望重。”
因为程欣月的话,程有义眉宇之间染上一抹自得意满。
竹水村偏僻,村民普遍不富裕,他却是竹水村里少有的读书人,小小年纪就考中童生,之后数十年虽屡次考不上秀才,但因一张嘴能说善道,所以在村子里颇受敬重。
程欣月黑白分明的眸子,漠然疏离的看着程有义面上的得意样,不过一个小小童生,小时确实有点能耐,但此生最有能耐的事也就这么一件。
“我还记得,我爹因为大伯的相求,而为难的替大伯服徭役,最后却不幸死在送粮到关外的乱事中,每每想起我可怜的爹,我便觉得又憾又恨,奇怪大伯靠着我爹作牛作马供养,求了大半辈子的学问,一脚都跨进棺木里了,怎么还只是个童生,若是大伯争气些,让程家成了官户,我爹就不用服徭役,更不会枉死。”
若说每每落第是程有义心中的痛,程欣月的爹因替他服徭役而亡就是他此生最不想提起的糟心事。
根据大宋律法,家户得依家中资产而出人服徭役,程家未分家,当年原本该轮到程有义服徭役,但他私下听到村长报信,得知这次服徭役得进军队,他自诩是读书人,向来轻视武人,更不愿吃苦,便把脑筋动到胞弟身上。
他本觉得让老二替他徭役无可厚非,反正老二本来就是个粗人,只是谁也没料到已经和平多年的边疆却起了暴乱,有流民结伙抢粮,虽然冲突很快的平息,但也死了不少人,之中就包括了程家老二。
为顾念自己的名声,程有义在外痛心疾首的说是老二自个儿要替他去徭役,却没料到这死丫头竟当众人翻起旧事。
“你记错了,”程有义目光如炬的盯着程欣月,“你爹是自愿的,与我无关。”
程欣月丝毫不畏惧程有义杀人似的目光,他若当她还是当初在程家顾念爹娘而处处隐忍的小姑娘,他就大错特错。
爹娘没了,她已经无所顾忌。
“记错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亲眼见你三更半夜叫我爹出去,还顶着圆月下跪,答应我爹只要替你服徭役,回来后便分家。”
她爹虽然孝顺,但多年来女乃女乃的偏心已让她爹寒了心,为了自家的将来,她爹起了心思分家,只是程老婆子从不松口。
程有义闻言脸色微变,没料到他下跪的丢人事竟被她瞧见了。老二因为药田赚了不少银子,便起分家心思,他确实用分家做引诱,但事实上,就算老二没死,平安返家,他也不会点头同意分家的,毕竟免费的劳力,他蠢了才会往外推。
“大伯一口一声答应我爹分家,还说在他徭役的日子里会好好照顾我们娘仨,大伯是读书人,我是个没读过太多圣贤书的丫头,所以实在没能明白,我爹死后,我娘坠河而亡,程家这么多年对我和弟弟未曾闻问,这是哪门子的照顾?”
程欣月的话字字句句带刺,程有义因为围观村民的指指点点而脸色变得难看,他向来自矜读书人的身分,可不会像个泼妇似的骂街,他暗暗看了自己老娘一眼。
程老婆子立刻会意的嚷嚷开来,“怎么,你这个死丫头还抱怨上了,就算你大伯真求你爹又怎么了?你爹能让你大伯有事相求,那是抬举他。”
她爹人都死了,程老婆子竟还如此冷情,人的心一旦偏了,说得再多都无用。程欣月一怒,手里的擀面棍不留情的甩了出去。
程老婆子一时闪避不及,擀面棍应声打在她肩上,她痛叫了声,要不是身后的程华扶着,她都要跌落在地。
“程欣月,你真是无法无天!”程华斥道,“目无尊长,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程欣月嗤笑一声,眼里满是厌恶神情,“民间流传做恶多端者才会遭天打雷劈,你们都还好好活着没被一道雷劈死,我又何惧?”
程华是程家的长子嫡孙,比程欣月还要大上两岁,他二婶生下程欣月多年后,好不容易才又有了多多。只是多多出生不到三岁,二叔就出事,所以女乃女乃对多多只有厌恶,一颗心更向着大房。
程华是程家的宝贝,至于眼前对他怒目相视,总被二婶护在身后的程欣月,他没有太多印象,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有印象。
“混帐,”程华怒目而视,“你心中竟无一丝仁义孝悌。”
程欣月目光灼灼盯着他,“何谓仁义孝悌?读书人最善说道德、论天理,你扪心自问,我们二房在程家受到的对待如何?若真有天理,真有苍天,你觉得苍天有眼,第一该劈的人是谁!”
程华被她脸上的怒气惊得倒退一步。他自小就被教育,自己的爹是读书人,二叔这种粗人不过就是给他们大房一家干活,养活程家罢了,他无须在意二房,只要好好读书,将来考秀才,进京当状元。
这几年,程欣月带着多多离家,他们大房心安理得的用着二叔拿命换来的补偿银两还有留下的药田,日子过得很滋润。
只是好景不常,半年前他上京赴考,这一路将家中银两花了大半,却依旧名落孙山,返乡后才找上青山书院,打算继续闭门苦读,却没料到在书院里遇上深受众人喜爱的多多。
明明就是个处处不如他的小娃,身旁却有小厮相伴,日日伙食比他丰盛,还深受书院黄夫子的喜爱。
黄夫子原在京城掌纳的户部司当差,还与京城高官是亲手足,最后为了照顾老娘,才辞官返回边疆,若能得黄夫子青眼相待,得他举荐,进京城太学,等同踏上了康庄大道。
他抱着心思进入青山书院,程阳的存在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她杀人似的眼神,令他心头莫名的生出一股怯意,不由自主的退一步
程老婆子肩痛,但一看到程华的样子,心疼不已,这可是她宝贝的大孙子,立刻将人给护到身后。“死丫头,你胆子肥了,动手打我不够,还敢吓唬华哥儿。”
“我没有吓唬他,只是跟他说天理,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就不信空有学问,道德操守有所亏损,”程欣月冷冷讥讽,目光飘过程华和程有义,“还有求取功名的可能。”
“够了。”程有义的语气带着怒气,“你听听你一口一声的天理,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最不成体统。论理前,你还是先学学百善孝为先,孝为德之本的道理。对长上不敬,乱了纲常,离经叛道,不知天地之性,我当真是对不起你爹,没好好的教育你。”
“省省吧!”程欣月一脸的恶心,“我爹替你服徭役意外而亡,我娘被大伯娘逼着改嫁,拉扯之下,跌入河里,救起来时没了气息,程家还连成一气,在我爹娘身故后,为了省口粮食,要将我嫁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当填房,逼得我不得不带着多多连夜离了家。开口孔孟教条,闭口仁义道德,只说人话,不干人事。”
“月丫头,”程有义没料到程欣月会口没遮拦把家里的丑事全掀了出来,已顾不得维持慈祥的面孔,急急的斥了一声,“你还是程家人,败坏程家名声,对你没有好处。”
“对我没好处,却也没坏处不是吗?”程欣月不留情的回嘴,“名声向来是大房在享,我们二房早为了顾全程家名声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如今二房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今日你们到底为何而来?难不成真是良心发现,要接我和多多回程家过日子?”
程家原本不富裕,因为长者尚存,始终未分家,一家子就挤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
程欣月带着多多离家,原属于二房的西侧屋便空了出来,如今已经是属于大房的两个儿子。这么几年,他们还为了少养两张嘴吃饭而沾沾自喜,从未想过两个孩子的死活。
今日上门,自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程华在书院遇上多多,听两姊弟生活富足,这才打算来分好处,只是当着外人的面,程有义可没脸提程家的盘算。
第十三章 断亲书买媳妇(1)
程有义有顾忌,程老婆子却无,她本来就是个乡野村妇,因为养了个聪明的儿子而莫名傲气起来,活在小山村里大半辈子,没见过世面,还真以为世界就绕着他们程家转。
“你要回去没门,你就算是死,也给我死在外头。至于多多,一个克死爹的混小子,是多大的脸面能带着小厮进青山书院,我要你立刻叫他滚出书院,小厮留给华哥儿。你爹不孝,早早就去了,现在就由你来孝敬我,每月你就给程家十两—— 不!二十两银子。”
程欣月对程老婆子的厚颜无耻感到叹为观止,气极反笑,凉凉的开口,“想想我爹确实不孝,让女乃女乃在他都化成一副白骨了还挂念着他孝敬,不如我给您老人家出个主意,若真想我爹,不如早点去找他,让他给你尽孝。”
她爹人都死了,要找他尽孝,这不摆明咒她死吗?程老婆子大怒,抬着手中拿来当拐杖的棍子就要往程欣月身上招呼。
只是她没来得及打上程欣月,一道黑影掠过,一把就抢下了她抬起的木棍,脆裂的声音响起,木棍轻而易举的被程福山折成了两段。
程老婆子吓得倒抽口气,程福山像拎小鸡似的抓起了老婆子,抡起拳头就要往她的脸上打去。
程欣月眼明手快的拉住他的手,虽然她也想把老妖婆痛打一顿,但程福山的力气不小,只怕一拳就能终结掉老婆子的命,为了个不值得的人赔上自己的前程不划算。
“放手。”程欣月说道。
程福山眼中的怒火翻腾。
“阿福,”程欣月的话声一轻,“听话,放开手。”
程福山吸了口气,万分不情愿的松开手。
程老婆子一得到自由,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放声哭天喊地,“造孽啊!这是要杀人,要杀人啊!”
“闭嘴!”程福山暴戾的喝斥一声,“若再吵,我真杀了你。”
程老婆子心头大骇,马上闭上嘴。
看到她惧怕的模样,程欣月莫名的觉得想笑,对付恶人,果然武力才是最有效的法子。
程福山厌恶的看着程家的人,“说到底,你们就是为了银子而来。”
程有义被方才程福山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木棍折断的一幕吓住,但这个节骨眼却不容得他退缩,他打量着程福山,脑子飞快的转动,“你是那个叫阿福的?”
他早早听过程福山的名号,毕竟能凭一己之力打死黑熊的名声太响亮,只是他从没想过会跟程欣月有关。正如同他知道丹阳村因为一间作坊而发达,也没往程欣月身上想一般。
程福山居高临下的看着程有义。“你想如何?”
程有义眼底闪过一抹谋算,“打熊英雄,我可不敢如何,只是月丫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虽谋生不易,但也不该不知羞耻的与个男人无名无分的过日子。”
程欣月闻言,脸色一变。当初外婆早死,她娘亲也鲜少回村,所以丹阳村压根不清楚她娘亲到底生养了几个孩子。
当初救了程福山落户丹阳村,她没有多想或多做解释,村子里的人自然而然当他们是亲手足,但今日程家一闹开,众人知道他们毫无血缘,纵使他们俩对丹阳村的繁华有所助益,难免会被戳脊梁骨。
果然程有义的话一出,熟悉他们的村民皆难掩惊讶,程欣月虽不在意名声,却不想任由程有义朝她和程福山身上泼脏水。
她从来不愿成为个弱者,但在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假扮弱者,以达到目的。
她用力的拧自己的大腿,顿时红了眼眶,“人在做,天在看,我与阿福确实不是手足,但情感更甚手足。我带多多离开程家时遇上他,他没有去处,我收留他,让他有个容身之处,他心善,尽心照顾我与多多,若没有他,我与多多兴许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我与多多都是程家的后人,对程家来说,他是大恩人,我不指望你们感激,却也不该出口侮辱。”
程福山看到程欣月红了眼,心里既气愤又难受,“我把他们全打出去,你别难过,别人怎么想,咱们都不管,以后你不想见的人就别见。”
程欣月闻言,心中一暖,她也想如他所愿,打走程家的人,心里却明白今天把人打跑,只是暂时解决问题,断不了根。
“这事与你无关,是我的错,不该拖累你。”她落下泪,“我从一开始就该乖乖的留在程家,听着安排嫁给个老鳏夫。”
“你胡说些—— ”
程欣月没给程福山说完的机会,站了出来,在围观的村民之中看到了吴氏带着村长过来,“今天正好大人也在,不如就请他出面主持公道。”
如今村长已是胥吏,程欣月见了也要称他一声大人。
村长才到,只听到程有义一番程欣月与程福山并非亲手足的话语,他感到有些错愕,但面上不显,清了清喉咙走上前,“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正如大人所见,程家的长者上门来讨孝敬。只是大人该是最清楚我们姊弟刚来村子里的情况。”程欣月低着头,柔柔弱弱的开口,“当时多亏了李大娘和黄大娘她们几位心善,给了救济,我们姊弟才得以安然的渡过丹阳村的头一个年头。”
过往旧事被翻起,几个当时别说协助,反而还暗地议论的村民都有些心虚,就连村长脸上都有些难为情,因为对程家姊弟冷眼旁观,也有他的一份。
村长神情一正,打定主意,就算是为了赔罪,今日肯定得站在程欣月这边,不让程家有机会放肆。
程福山心疼的看着程欣月哭得难受,忍不住伸手拉着她。
程欣月下意识的反手握住他,过去碍于两人在外人眼中是以姊弟相称,所以始终无法太过亲密,如今倒是没了顾忌。
“我和多多有今日的一切皆是因为阿福有本事,只是今天我女乃女乃上门,这才点醒我,我与阿福确实无血缘,他始终是外人,孝敬程家是我和多多的责任,跟阿福没有关系。”
程福山神情一冷,不喜欢她话语中意欲与他划清界线。
程欣月怕他沉不住气,手微微用力的捏了下他,“阿福,我知道你是好的,但我不能拖累你。”怕他因为她的话语而失控发狂,她飞快的表明自己的心意,“我和多多不能再厚颜赖着阿福,今日程家来了人也好,我家的情况,丹阳村的邻里自是清楚缘于阿福的本事,发家皆起于当时卖黑熊所得银两,除了这间我外婆留下来的老屋外,作坊和铺子也都属于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