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默默将水盆放下,走到她身旁,指着自个儿的脸。
“什么啊?”她没好气望去,却瞧见她的脸有点红肿,仔细看的话,简直像是个巴掌印,神色一凝,问:“谁打你?”
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打她的丫鬟!
“……姑娘打的。”
“咦?”
“我要叫姑娘起来,姑娘却给了我一个巴掌。”说到最后,她委屈地微抿起嘴。易珂张嘴欲语,最终还是乏力地闭上。“我……睡迷糊了,不是故意的。”虽然她半点印象皆无,但紫鹃这丫头又不会说谎。
紫鹃神色幽幽地看着她。
做什么这样看着她?易珂直瞅着她,慢慢从她眼中读出她的意图,可天底下有主子跟奴婢道歉的理?她又不是故意的,有必要这么哀怨看着她?
易珂睨她一眼,咂了声,道:“好,是我不对,是我错了,这样行了吧。”可不可以别那样看着她了?不过是打了她一个巴掌而已,以往她拿马鞭抽人,谁敢说不是?
紫鹃这才稍稍满意,收起哀怨的眼神,挥干手巾给她擦脸。
“二爷什么时候动身的?”她问着。
“约半个时辰前,他交代奴婢要好好照顾姑娘。”
易珂微蹶着嘴,本是打算早起送他一程的,谁知道她这个破身子只要喝了药就会睡得天昏地暗。
想了下,她也不纠结,洗漱之后,等着紫鹃将早膳端来,却见常嬷嬷也来了,后头还跟着一干男女,她懒懒地赖在床上,静静打量着。
“姑娘,二爷临行前留下了夏炬和夏煊,让你认认人。”常嬷嬷让两人停在门边,谨守着男女大防。
易珂微扬眉,颔首示意。嗯,原来提早来的那个叫夏煊,叫夏炬的则是一路上来时都骑马押后的那个。
她原本想着他该将所有夏字班都带去才是,想想她马上就意会他的作法,宅子里有从牙人那里买的小厮丫鬟,就怕只有一个常嬷嬷会镇不住场子,所以才留两个夏字班的吓吓人。小艳儿的心思依旧细腻,很懂得照顾人。
“至于二爷让夏煊去牙行挑来的丫鬟都在这儿,不知道姑娘要如何分配?”常嬷嬷说着,不着痕迹地观察她。
关于燕翎的来历,二爷已经都跟她说过,但有一点教她想不通的是,像燕翎这样的孤女究竟是怎么养出这般淡然的气质。
听说她母亲去得早,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又是个病秧子,身边更没有朋友,先前甚至还让下人爬到头上……实在是不像,如果她有这般气势,怎会镇不住下人?
要说她姿态傲慢,偏偏与自己交谈的口吻又极亲和,教常嬷嬷有点模不着头绪,只能带些刚挑来的丫鬟试探她。
易珂压根没察觉到常嬷嬷在观察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身边只要紫鹃伺候便成,其余的让嬷嬷作主。”常嬷嬷是打理内宅的一把手,这些事交给她准没错,毕竟自己现在没有气力管这些杂项,况且丫鬟还得教……她都打算让常嬷嬷顺便教紫鹃一些规矩呢。
“姑娘身边只有一个大丫鬟似乎是少了点。”就她所见,紫鹃还不够格当大丫鬟,真要说的话,紫鹃先前恐怕只是个二等丫鬟甚至是洒扫丫鬟。
“那就请嬷嬷帮我挑个伶俐的,让她待在外间即可。”她现在这么小这么弱,天晓得会不会有哪个丫鬟心大,背地里对她动什么手脚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还是小心为上,况且紫鹃这个丫头,她绝对信得过。
听她说要让个大丫鬟待在外间,常嬷嬷随即明白她的意思,许是她先前遭下人背叛,如今对人都不怎么信任,想想就觉得心疼。
收起思绪,常嬷嬷笑道:“那就让老身给姑娘掌个眼,挑一个待在外间的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三个三等丫鬟。”
“劳烦嬷嬷。”
“说什么劳烦。”她说着,一个眼神,几个丫鬟便退到外头,她走到床边,瞧紫鹃手脚不算俐落,但至少用心服侍,便拉了张椅子坐下,问:“不知道姑娘今日有无什么打算?”
易珂偏着头看着她,不甚了解。
“姑娘可有何喜好?还是想到外头走动走动?”没等她开口,常嬷嬷再道:“二爷说了,姑娘的身子骨虽弱,但还是得多走动,或是做些姑娘想做的事。”
讲白一点,就是别让她一天到晚都窝在床上,没病都窝出病来。
易珂想了下,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好,如果真要说偏爱之事的话——
“我想出去跑跑马。”
她好久没骑马了,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向往,她虽然琴棋书画都不差,其实更喜欢纵马奔驰的快意,彷佛可以把那些烦人的权谋算计抛到脑后,什么都不管不顾。
常嬷嬷闻言不禁有些愁。“可是姑娘现在的身子骨恐怕……不适合跑马。”想想也是,武官之后,喜欢跑马实属正常。
“唉。”易珂无奈叹口气。
可不是吗,她自个儿也很清楚,别说跑马,她连走路都喘,是要怎么爬上马背?
以往是被困在宫中,如今却是被困在这病弱的身子里。
“姑娘别急,二爷说了,会给姑娘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肯定会养好姑娘的身子。”常嬷嬷温声安抚,轻拍着她的手,道:“不如早膳后咱们来绣点花样吧,姑娘家也该学点女红。”
易珂手里的筷子险些掉下,脸色瞬变,有些为难地道:“嬷嬷,刺绣伤眼,我……”
“不伤,咱们只是学点简单绣样,压根不伤眼,纯粹打发时间。”
“可是……”
“往后再教你如何裁衣作裳,毕竟姑娘有天要出阁的,简单的一些针线活总是该学点的。”
出阁?易珂不禁干笑,怀疑自己到底活不活得到那一天。
“老身先去准备准备。”
常嬷嬷话说完,自顾自地走了,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教她瞪着面前颇丰盛的早膳,顿觉胃口尽失。
她一生也只做过一只荷包,扎得手都快烂了,再也不想拿起针线!
用过早膳后,常嬷嬷亲自给她梳了个可爱的螺髻,哄得易珂心情好转些,等到紫鹃扶着她到外间,瞧见常嬷嬷准备好的绣绷子,她的脸马上就垮下去。
多教人痛恨的玩意儿,上辈子为了绣花样,她的指头都不知道扎成什么样了。
“姑娘,咱们就绣个最简单的花样,绣一朵花。”常嬷嬷牵着她的手坐下,把绣绷子递给她,也给了紫鹃一个。“绣线先挑你喜欢的颜色。”
易珂无奈地睨了眼篮子里的绣线,随意挑了条正红色的。
“好,把线穿上后,姑娘仔细瞧,这绣法很简单的,照着上头描好的线,就这么绣。”
常嬷嬷俐落地穿针引线后,行云流水般地顺着描线绣出了一朵立体的花朵,朝她笑道:“瞧,是不是很简单?”
易珂神色木然,压根看不出到底哪里简单,为什么她非得学这个不可?她很想拒绝,可是一对上常嬷嬷那慈爱柔和的目光,只能悲伤地拿起针线,开始按着步骤绣花。
“啊!”才第一针,她就扎中了手。
常嬷嬷见状,赶忙抽出手绢压着她的指尖,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常嬷嬷,道:“嬷嬷,我肯定是没天分。”所以,放过她吧。
“别担心,有我在呢,肯定能把你教好,一会小心点,咱们手指要按在绷架上,瞧,这个样子就不会扎到手了。”常嬷嬷满脸慈爱地说,放开她的手,用极度温柔的眼神催促着她继续绣。
易珂多想发脾气,可一想到她是夏炽敬重的嬷嬷,只好忍下这口气,一边扎着手一边绣出了一朵花。
当花朵绣出来时,她忍不住想夸自己——易珂,你可真棒!
“姑娘绣的是花吗?”
耳边传来紫鹃的声响,她毫不客气地道:“你眼睛坏了,看不出来吗?”这不是花,什么才叫做花?
见紫鹃递来自己的绣作,上头浮现一朵粉色的立体花朵,再比对她自个儿的作品,那朵花……她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姑娘绣得很丑,我的至少还看得出来是朵花。”紫鹃由衷道。
易珂横眼瞪去,咬着唇就开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主子?”就算她真的绣得很丑,也不能当面说,紫鹃这种性子要是待在宫里,顶多半天就会无声无息消失。
“……可我说的是事实。”紫鹃据理力争。
易珂不禁翻了翻白眼,知道这直丫头木头性子,一点都不懂待人处世的圆滑手段,可是……算了,天底下还有多少个像她这般纯良的直性子,她就大人大量地放过她。
一旁的常嬷嬷见两人互动,不禁抿唇轻笑,一会才道:“紫鹃,姑娘是主子,你不能如此跟主子说话,以下犯上可是要挨板子的。”
就是!易珂对常嬷嬷充满赞赏。没错,就是要对下人立规矩,才不会造反。
“所以,就算主子做错了说错了,我都不能说什么?”
“可以,但是尽可能等待在屋子里时再对主子劝说,你在外人面前断不能让自家主子丢了颜面。”
紫鹃轻点着头,颇为受教地道:“我明白了。”说着,一阵风从门外刮了起来,她便起身进了内室,取了一件裘帔披在易珂肩上。
常嬷嬷见状,问道:“你为何不去关门呢?”
“姑娘以往待在屋内时喜欢把窗打开,说这样透点气较好,大夫也说了,门窗打开对姑娘来说较妥。”紫鹃中规中矩地道。
易珂微扬起眉,就说了她是个实心木头,但是是个实情实意的直丫头。
常嬷嬷笑意微漾,总算明白她为何就要紫鹃这个大丫鬟了。
对主子来说,有个知冷知热的丫鬟那才是最重要的。
“好,咱们再来绣朵不一样的花,天气渐冷,梅花都要开了,咱们来绣朵梅花吧。”常嬷嬷说着,拿起笔在布面上描花样。
还绣?“嬷嬷,外头有阳光,咱们不如到外头走走吧。”易珂赶忙道。
够了,她已经把她这一辈子绣的花都绣完了,不用再绣了,她不会再为任何人绣花样,更不会为人裁衣制裳。
“起风了,正午过后较暖,那时再带姑娘逛园子。”
易珂无声哀嚎,开始恨起夏炽把她丢在这儿。
第五章 不须设防(1)
等夏炽赶在年节前回来时,易珂已经能够绣出一朵梅花了,指头也差不多快要扎烂。
本是冀望夏炽能看到她的手伤之后,跟常嬷嬷打声招呼,让她往后别再跟针线活拼命,岂料他瞧见她人生头一条亲手绣的手绢后,道:“挺细致的,下回绣一条手巾给我。”
易珂无言看着他,心想他眼睛是不是坏了,看不见她指头扎烂了吗?
她不要绣,绝对不要绣!
夏炽被她的神情逗笑,抚了抚她的头,道:“如果你绣一条手巾给我,元宵节时我就带你看花灯。”
易珂双眼发亮着,喜笑颜开地问:“你会待到元宵?”
“嗯,元宵节后先往北边的广通城,再一路往南到平兴城。”
易珂微皱起眉,毕竟她对边境的县城并不清楚,之前会记住顺丰城,是因为她知道他前往的边境就是顺丰城罢了。看来,她有必要找张舆图瞧瞧广通到平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夏炽牵起她的小手,边走边问:“听常嬷嬷说,你似乎已经会读写,以往你爹有给你请过夫子?”
“嗯。”她敷衍应着,之所以会写字和读书,为的不过是逃避绣花罢了。
“要不要再给你请个夫子?”
“好。”至少可以减少她学刺绣的时间,这样算来还挺划算的。
“那好,往后就早上学女红,午膳后在园子里走动走动,下午再读书。”
易珂突地停下脚步。
“怎了?”
“……不如,我给你绣两件手巾,然后别再让常嬷嬷教我女红,可好?”可以商量一下吗?求他了,她真的不想学了。
夏炽垂眼瞅着她,想了下,道:“这么不想学女红?”
“我的手好疼。”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她连脸面都不要了,可怜兮兮地举起稍嫌苍白的小手,想借此博得他些许恻隐之心。
夏炽闭了闭眼,道:“也行。”可惜她还来不及欢呼时,他又接着说:“叫声哥哥。”
嗄?她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我是你义兄,你不叫我哥哥,难不成往后都你呀你地叫人?”夏炽蹲,替她拉整身上的皮裘小斗篷。
易珂直睇着他,心想,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如今她是他名义上的义妹,叫声哥哥没什么,而且从此不用再学女红,这桩买卖怎么算她都赚了。
可是她过不去心里的坎呀!他明明就是她的弟弟,为什么要叫他哥哥?
“燕翎。”他轻声唤着。
易珂张了张口,硬是将心底的那道坎给踹到天涯海角去。
是啊,她现在是燕翎,并不是易珂,不是他的姊姊了,叫他一声哥哥又如何。
为了不学女红,她豁出去了!
“……哥哥。”说完之后,她莫名地难为情,感觉脸颊都发烫了。
夏炽很满意地笑了,却突见有细雨落在她身上,抬眼瞧见下起雪雨,将她一把抱在胸前,举步往长廊跑去。
她吓得赶紧搂住他的颈项,轻咂了声。“哥哥,能不能别这样抱我?”嗯,好像最羞耻的话说出口后,再说第二回也没那么难为情了。
是说,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手环过她的臀了?他俩毫无缝隙地胸贴胸,她的双脚随着他跑动而晃着,很想往他身上勾,可是那画面一想到就觉得羞耻。他这种抱法,害她想起小时候曾在宫里瞧见某个嫔妃扑在父皇怀里,大概就像他现在抱她的姿态,非常羞人。
“为何?”
“要过年了,我十一岁了。”就算是亲兄妹,也不会这么亲近。
“我十八了。”
“……”所以现在要比年纪吗?“哥哥,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下雪了,咱们赶紧进屋。”说着,他脚步越跨越大。
不能让她淋到雪,不能再让她的底子更差,他定要让她无忧无虑,无病无痛地悠闲度日。
易珂见雪落得越来越大,也就不抗拒了,毕竟她太弱,天晓得淋一点雪会不会害她前功尽弃,又要窝在床上数日子。
待走近长廊,一瞧见廊檐下的灯,她猛地想起。“对了,你元宵节要带我看花灯,说好了。”
“等你绣好手巾。”
“咦?可是我已经叫你哥哥了,我不用再绣了。”
“那是让你往后不用再学女红,该给我的还是得给我。”
奸商啊!怎么她从来不知道他这般有奸商的潜质来着?
易珂无声哀嚎,干脆把脸埋在他肩上,当什么都没听见。
一顿年夜饭,吃得易珂小肚子都圆起来,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待药一喝下肚,眼皮子又开始沉了起来。
“姑娘,要不要先歇会?”紫鹃在她耳边低声问着。
易珂努力张大眼。“不用。”刚刚夏炽说要放烟花,还说要陪她一起守岁,再困她都要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