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阳吸着鼻子,可怜兮兮的,“别骂我。”
“本郡王不骂你骂谁。”说着,伸铲入泥地,挖了第一铲,“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好像申正前后,那时正想着回头,没想到一脚踩下去出现了一个泥坑,刚开始不过周身大小,后来越来越大……”袁朝阳吸着鼻子,“你快一点,我冷。”
“忍耐点。”
萧图南听出其中差异,不是“郡王请快点,民女冷”,而是“你快一点,我冷”,她真的冷了,糊涂了,她现在是忘了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
*
湿泥又重又黏,一铲子下去铲不起多少,又要顾及别伤到她,悬空的他因此十分吃力,可是他心中隐隐有种得意——看吧,你遇难的时候,还是我来救你,那个什么李修,郝嬷嬷都没用,本郡王才是最可靠的。
一铲又一铲,萧图南很快的汗湿了,快半个时辰这才挖到她的腰间,而越下面越难挖,至少还得一个时辰才能把人捞起。
入夜实在太冷,袁朝阳颤着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图南往上喊,“来人,丢件军毯下来。”
官兵出公差,马上都有个急用包,其中就包括御寒毯。
安平郡王听到马上去催,士兵很快拿了毯子过来,安平郡王站在泥坑边缘探头,“图南,我扔下去了。”
萧图南伸手接住,展开毯子,围住了袁朝阳,“自己拉着。”
袁朝阳抬起头,木木的伸手拉住,眼神迷迷蒙蒙。
萧图南心想不好,一模她额头,果然是烫的,她等于一直泡在冰水中,底子又虚,不病才怪。
“袁朝阳,警醒点,别睡着了。”萧图南拍拍她的脸。
袁朝阳看着他,“图南,别这么大声,我让人去大厨房拿材料了,下午做美人凉糕给你吃好不好?”
声音软软的,一如当年。
萧图南一怔,她是真糊涂了,他心里很复杂,都神智不清了,看到他还想着要哄他,那当年又何必?
他瞬间又是心软又是生气,这袁朝阳怎么搞的,就是不肯放过他。
心里来气,手上就更用力了,一铲又一铲。
远远的,传来三更的敲更声。
围观群众已经少很多了,现在只剩下安平郡王,他带来的一队官兵,郝嬷嬷,李修,以及负责棉田的掌田大爷。
终于,挖到脚踝了,萧图南把铲子一扔,“安平,把袁朝阳拉上去。”
安平郡王连忙招手让官兵过来,开始拉系着袁朝阳的那根绳子。
几个大男人拉一个小女子,三两下就上去了。
安平郡王又扑到泥坑边缘,“来人,快拉羽丰郡王上来。”
很快萧图南也被拉了上来,就见李修用毯子把袁朝阳裹起,看他一副想把袁朝阳抱起来的样子,萧图南使劲的捏紧了铲子,他很不悦,但是也没那立场管。
还好李修只是把袁朝阳扶起,放到郝嬷嬷背上。
郝嬷嬷背起袁朝阳,又跟萧图南鞠了躬,边哭边说:“郡王大恩大德,老婆子日后天天给郡王点平安香,郡王好人长命。”
李修精明,萧图南钟泥时他已经命人把马车驶过来,现在只要几步路就能把袁朝阳暂时安置好。
他们主仆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马车随即上路。
萧图南直到马车在月色下不见了,这才转过头来,看到这大泥坑,蹙眉道:“本郡王只在书上看过,没想到亲眼见识竟如此骇人。”
“我也记得言太傅说过,这太可怕了,这么大,两进的宅子都能吞下去,朝阳能活,还真是老天保佑。”安平郡王摇摇头,“对了,你怎么会来?”
萧图南当然不能说自己实在睡不着,越是跟自己说该睡了,明早还有河道要会勘,就越是想起袁朝阳正在遭难。
想起她吃不得苦,想起她身子虚弱,想起她每次生病总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好,怎么样也睡不着,于是派人把睡觉中的袁大丰挖了起来,问清楚他们袁家在梅花府附近的棉田在哪,又将府尹的人挖了起来,让他带路到袁家的棉田……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羽丰郡王,才不会为谁担心呢,安平问他为什么会来,他当然不会老实说,太没面子了,这种事情过了今晚自己都要忘掉。
萧图南反问,“你怎么会来?”
安平郡王马上忘了自己的问题,“我原本都要睡了,结果朝阳那个助手叫做什么,李修?他来求我,说他家小姐掉泥坑了,问我能不能派官兵去,我想着那有什么问题,一到这里才发现问题很大,简直无计可施,还好村人挺聪明的,第一时间就找绳子把她套住了,不然等我来,整个人都要被泥巴吞下去。”
*
袁朝阳作了一个梦。
梦见很久以前,在十五岁那年,她身穿大红嫁衣,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萧图南。
秦王跟秦王妃都只希望儿子开心,没有太大的门第之见,儿子喜欢袁朝阳,那娶回王府便是。
至于袁家就更简单了,一品门第的王府,皇上的同母弟弟,这样的背景求都求不来,何况孩子还两情相悦呢,嫁,当然嫁。
袁朝阳是在春天嫁入秦王府的,当时萧图南只是县子,但由于是嫡子,还是住在秦王府仅次于秦王正院的好地方,曲文苑。
曲文苑有三进,不难想像当年在规划时,对秦王的嫡长子有多大的指望,要多子多孙,要金玉满堂。
袁朝阳想给萧图南生一窝崽子,他说过喜欢孩子的。
成亲三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没有通房姨娘,但是也没孩子。
袁朝阳占有欲强,没给张罗传宗接代的事情,萧图南也无所谓,在庶弟萧图恩的侍妾陆续生下儿子后,两人更没压力了。
县子不过五品,负责的朝务不多,也没资格进御书房,萧图南每天早早下了朝就回秦王府,跟袁朝阳一起逗弄府中的小猫小狗,养翠鸟,喂鱼,或者一起到西郊骑马打猎。
每年,萧图南还会跟朝廷请两个月的大假,带她出远门游山玩水,这三年不要说东瑞国,就连西瑶国跟北夷国都去过了。
袁朝阳过得很幸福,想得也很简单,反正萧图南不在意儿孙问题,自己自然不用多事,他说得很有道理,他可是五品县子,有俸禄的,秦王妃又给了他不少私产,不用养儿防老,他可以养活他们两人。
袁朝阳又天真的想,她有十间铺子,月收入一百两,一两已经是五口之家一月所需,她月收百两,他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富裕。
几次回家,母亲都劝她不可以这么任性,一定要张罗通房,等通房生了孩子,去母留子便是,这样才能回报羽丰县子的宽容。
可是袁朝阳不想,曲文苑之前有两个作妖的丫头都被她卖了,她就是嫉妒心强,绝对不容许萧图南身边有别的女人,就算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准别人帮他生孩子。
秦王的态度还好,他有四个庶子,都已经生下儿女数人,一回府众小娃迎接,过足祖父瘵,但秦王妃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无宠,只生了萧图南一个孩子,想抱孙,想当祖母,她赐过好些丫头进曲文苑,都被萧图南扔后罩房了。
秦王妃只是不得丈夫心意,但不是傻,儿子不要美女,好,她就找了两个跟袁朝阳有七分相似的书香之后,原以为儿子就是喜欢袁朝阳的脸蛋,所以才出这招,没想到她们的命运也是被扔往后罩房。
秦王妃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甚至纡尊降贵到袁家,要袁夫人劝劝袁朝阳——自己生不出来又不张罗侍妾,像什么话呢。
袁夫人羞愧至极,又到秦王府去劝袁朝阳。
袁朝阳就是不。
第六章 迷糊中见真心(2)
然而就在萧图南跟袁朝阳美滋滋的过着彷佛新婚的日子时,秦王庶子萧图恩突然得到了一个很大的机会——同太子前往西瑶国参加节庆。
太子此行代表着皇帝,那萧图恩就代表着秦王府,听说是秦王在御书房亲自推荐的,说萧图恩最像他。
一时间萧图恩在京城风光无二,当时秦王还没立世子,他们东瑞国又传贤不传长,秦王说萧图恩像自己,那可是绝大的夸奖。
萧图恩的生母柴孺人镇日得意洋洋,王府伺候柴孺人居然比伺候秦王妃还尽心——送餐要趁热送,让脚程最快的送去柴孺人那,次快的才送秦王妃。
萧图恩的妻子包氏也水涨船高,太后赐了好东西下来,袁朝阳看中一块布,包氏死活不依,硬是抢过去,说给孩子做衣服,大嫂你膝下无子,不用这样的好东西。
袁朝阳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那料子就让包氏拿走了。
然而这只是个开端,自从萧图恩代表秦王出使西瑶国后,整个王府都在朝着柴孺人那派顷斜。
秦王妃本来就无宠,能依靠的只有嫡长子萧图南,偏偏萧图南又不争气,不生孩子不爱上朝,每年还请大假带妻子游山玩水,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嫁入秦王府三年,袁朝阳开始觉得好像不太妙,最近几次晚饭,秦王跟萧图恩其乐融融,父子叙话,萧图南却是不参与,只顾着给她夹菜。
京城开始有流言传出,秦王欲立萧图恩为世子。
而柴孺人跟包氏都是藏不住的春风满面。
连永乐公主,常富郡主都来劝袁朝阳让萧图南上进点,不然世子之位真会给萧图恩夺去。
袁朝阳说了,但萧图南就是不在乎,一个世子之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在他眼中,世子之位还比不上逗妻子开心来得重要。
眼看太后六十大寿再一年就到了,秦王极有可能趁这个好日子宣布世子人选,柴孺人跟包氏越来越得意,秦王妃则是消瘦许多。
一日早晨立规矩,秦王妃遣走了众人,独留下袁朝阳。
袁朝阳以为自己要挨骂,没想到秦王妃却是跟她下跪,“你离开图南吧,母妃求你,只有你离开他,他才能真正的长大。”
袁朝阳连忙也跪下,“母妃别赶我走。”
“本王妃不是赶你,是求你,本王妃原本只是希望儿子高兴,所以跟王爷上袁家求亲,可没想到你们成亲后他会变得这样没出息,只想着玩,一点都不上进。”
“母妃,媳妇会劝县子上进的……”
“没用,你在,他就不会上进,感谢太后对本王妃还有几分爱怜之心,派宫里嬷嬷来说了——王爷原本想立萧图恩为世子,被太后阻止了,说再给图南一年机会看看,毕竟是嫡长子。求求你离开图南。”
袁朝阳说不出话来,她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隐隐感觉到萧图南乐观过头,但是她不想离开他。
秦王妃怔怔的说:“那孩子出生时,王爷真的很高兴,特别请了言太傅命名,言太傅取《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关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你可知道图南什么意思?”
袁朝阳低声回答,“志向远大。”
“好,你知道图南名字的意思,他现在像他的名字吗?镇日只想着跟你游山玩水,跟京城那些没出息的纨裤子弟有什么差别?”
袁朝阳不语。
秦王妃继续说:“你身体底子不好,每个月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也说过你不会长命,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王爷把世子之位给了萧图恩,萧图恩成了郡王,然后图南依然是个县子,过了三十年,膝下犹虚,你又比他早死,他该怎么办?没有家人,没有地位,堂堂一个秦王嫡长子,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袁朝阳,你忍心吗?”
袁朝阳一下红了眼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夫妻感情好,但萧图南不只是她的丈夫,还是秦王的嫡长子,他不是只要跟她风花雪月就好,他有他的责任在。
想想如果是自己,看到儿子这样没出息,可能丧失一切,会有多心痛?
秦王妃看她这模样,知道已经被自己说动,轻声劝说:“就以无子名义和离,好不好?你还年轻,找个合适的人再嫁,或者待在袁家当大小姐也很好,尉迟家的小姐,梅家的小姐也都是回娘家住,日子可逍遥了,本王妃也不会叫你吃亏,本王妃一半的嫁妆分你,保你晚年无虞。”
“嫁妆媳妇不敢要,只是……”
“只是什么?”
“担心县子不肯……”
“这我也想好了,你就说,你从没喜欢过他,嫁给他是以为他能夺得世子之位,将来自己可以当郡王妃,然后是一品秦王妃,可是眼见王爷打算把世子之位给萧图恩,自己一辈子只是个县子夫人,所以不想继续待在秦王府浪费青春……本王妃了解图南,你这样说他肯定会受不了的,一定会答应和离。”
袁朝阳犹豫,“可,可这样县子会恨媳妇的……”
“就是要他恨,恨才会长进,爱算什么?你看看,他爱你三年,结果是萧图恩代替王爷去西瑶,结果是下人对柴孺人跟包氏比对我们殷勤,结果是王爷说萧图恩最像他,媳妇,你扪心自问,爱算什么?”
袁朝阳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心里明白,秦王妃说得都对——成亲三年,萧图南一门心思扑在自己身上,总说要不是为了给她画眉毛,他才不想早起,可是这时候的萧图恩,已经开始跟秦王商量着朝务。
袁朝阳也不是没有感觉,入门这三年来,王爷对萧图恩是越来越满意,如果自己还在图南身边,那么将来他就只是一个无子的县子,萧图恩会儿孙满堂还继承王位,风光无二,明明是兄弟,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自己是因为喜欢才嫁给他,却害了他。
袁朝阳犹豫了几日,又练习了几日,然后便跟萧图南说了,她很顺畅的说出——“我以为你会有出息,给我挣得一个郡王妃的头衔”,“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了”,“跟着你一辈子只是五品夫人,那不是我想要的”。
萧图南果然很生气,颈上青筋浮凸。
袁朝阳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
不得不说秦王妃果然了解儿子,萧图南在发现她的“别有居心”后,果然同意和离,而且文书办得很快,当天就完成了。
袁朝阳拉着嫁妆回到袁家时是黄昏时分,袁家众人全惊呆了。
理由当然不能明说,对外,对上,都说是“无子”。
当时袁老太爷已经致仕,举家搬到城南,虽然一样是京城地界,却离城中很远,袁朝阳没再打听过秦王府的消息。
只是两年后到永乐公主府上看戏时,听永乐公主说起,萧图南这两年很是发愤图强,上朝积极,下朝也懂得跟朝臣来往,前两天刚刚被立为世子。
永乐公主又笑说,人各有命,强求不来,萧图南逍遥十几年,在最后关头觉醒,萧图恩母子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