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府今日席座采用的乃是单人单案,省去了谁与谁同桌可能会有尴尬的情况,江晓月的食案便摆在离老夫人不远处,春柳和绿荷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服侍。
“温夫人果然是出身名门,单这通身的气派便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是呀是呀。”
听着那些恭维之辞,江晓月只是喰着礼貌的浅笑,八风吹不动地端坐,根本不搭这种腔,因着她来到博望后几次在人前露面,都是寡言少语,大家便也认可了她清冷寡言的形象,倒也不强求她一定会搭理自己,只消没有当众打脸就是极好。
主客到位,宴席自然开始。
歌舞姬在庭前轻歌曼舞,席间的女眷们也都边吃边看。
只是一开始吃饭,状况便也发生了,江晓月强忍着扶额的冲动,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位老寿星——喝汤呛到,吃菜咬到嘴,拿杯子都手滑……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位老夫人人品堪忧啊,只怕也是个佛口蛇心的主儿。
收到席间众人的目光,申老夫人勉强笑笑,刚开始还能笑着说无碍,这一次两次三次的,申老夫人脸上的从容淡然也实在是维持不住了。
申老夫人神色尴尬,“让大家见笑了。”
大家回以善意的微笑。
江晓月看似在吃,其实吃得很少,只是每一口在口中咀嚼的时间都很长,也不过是拣些菜叶过过嘴,这家的饭菜她是真有些不敢下咽。
有侍女上来替申老夫人奉酒。
江晓月没有取酒杯,只是拿了杯茶水在手,朝着申老夫人的方向举杯,说道:“还请老夫人见谅,我从不饮酒,便在此以茶代酒祝老夫人福寿康宁。”
申老夫人客气道:“哪里哪里,不能喝自然是不要强求。”
即使是茶,江晓月也仅是沾唇即止。
她能依然安坐,而没有拂袖而去,已经是她修养好了,这申府实在是看得她没有什么好感。
这时有小婢端菜上来,手上一滑托盘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及时稳稳地扶住了托盘。
江晓月收回自己的手,只淡淡地说了句,“小心些。”
青衣小婢诚惶诚恐地跪地认错道歉,整个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江晓月微微蹙眉。
春柳上前两步说道:“你这小婢,我家夫人并没有怪罪于你,怎么做此情态,还不退下。”
“哼。”首座上的申老夫人发出一声冷哼,“退下。”
那名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青衣小婢打了个寒颤,忙不得迭地爬起飞快退了下去。
江晓月朝申老夫人看了一眼,又朝那名小婢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垂眸盯着自己手。
想借故弄脏她的衣服,好让她下去更衣,然后趁机做什么手脚吗?
这位申府的公子也真是敢想敢做啊。
申老夫人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发颤,瞳孔都无意识地缩了缩,心里也不由得惊怒交加,暗骂自己孙子胆大妄为,今天这种场合他怎么敢!
接下来的时间,江晓月基本只看歌舞,再没有动过筷,再有人来上菜,也被春柳礼貌地拒绝了。
申老夫人心下便有些不安,像县令夫人这般出身侯爵伯府之家的人,来往皆勋贵,什么样的勾心斗角她没有听过看过甚至做过,方才那一幕,只怕对方已是心中生疑。
在申老夫人提心吊胆中,寿宴总算是顺利进行完成。
宴罢,县令夫妻也没有多留,是最先离开的一批人。
坐在自家马车上,温子智脸上的温和笑意便一扫而空,甚至有些阴狠之色从他眼中闪过,握着妻子的手却是轻柔小心的,“你无事便好。”
她知他心中恼怒,也不好多劝,只微微抿唇一笑,“放心,我警醒得很,”说到这里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凭白出一份寿礼,却连菜都没吃两口。”
“石墨已经先行回府让厨娘帮你准备饭食了,回去应该就能吃上热的。”
“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同时,在申府内院,申老夫人的院子里,她的宝贝长孙申伟被叫了过去,跪在祖母面前。
听完祖母对自己的训斥,申伟一脸的不以为然,目中露出炽热的光芒,“可是她真的是孙儿现在最想得到的女人。”
“那是县令夫人。”
“我知道啊。”申伟眼中的痴迷和狂热已经快要实质化,“她一直被那个男人困在内衙,连面都不让她露,我一定会解救她出来的。”
“你真的没救了。”申老夫人彷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连斥责的话都不想说了,孙子这种病态的狂热已经不正常了,而这种不正常会毁掉他的。
申老夫人看向一旁自己的儿子,申家现在的当家人,灰心丧气地说:“你把他关起来吧,不能放他出来了,他会把我们整个申家都毁掉的。”
申老爷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对母亲又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是,母亲。”
申伟起身要跑。
“把他押入密室关起来。”
申老爷话一出口,立时便有几个壮实护院上前拦住要跑的申伟,毫不客气地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然后抬走了。
春柳朝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主子道:“夫人,老爷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了,真的没事吗?”
手里拿着颗苹果正啃得津津有味的江晓月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说:“大案侦破,咱们县令大人需要克制冷静一下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春柳顿时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夫人明明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江晓月却笑得没心没肺地说:“没事,等他自己想通就好了。”
春柳却并没有自己姑娘这么乐观,老爷这次委实是太过生气了,生那个被判斩立决的恶徒申伟的气,也生他自己的气。
唉,总之两个字——复杂!
江晓月转身就走。
“夫人,您不去看看老爷啊?”
“有些事,旁人劝没有用,得他自己想通。”而且,他现在可能并不想见到她……真是一个瞥扭的男人!
春柳一脸莫名地看夫人,心说:那您每天过来看一回是图什么?还不是因为不放心吗?
可来了,又总不进去看一眼,问一声,看看就走。
春柳表示她实在是看不懂了。
县衙内衙这几日的气氛不太好,但整个博望县城的气氛却实在是太好了,许多人家不约而同地张灯结彩放炮竹,宛如过年一般喜庆。
恶徒落网伏诛,普天同庆。
压在博望县百姓头上的那层乌云终于散去,让他们不再担心自家女眷出门便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屍。
虽然,最后证实失踪的妇人们都死了,但杀害她们的恶魔伏落网,被明正典刑处以极刑,她们也可瞑目了。
江晓月回到起居室,坐到外间南窗下的矮榻上,拿起那件做了一半的男子长衫继续缝缀。
绣花她不在行,只能简单缝纽,好在丈夫倒也不在意。
阳光从敞开的窗扇射入屋中,温婉的少妇端坐在榻上飞针走线,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温子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就在春柳以为他可能也会像夫人之前那样看看就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抬腿迈进了屋子。
春柳心中不自觉地吁了口气。
眼前光线一暗,江晓月抬头,看到丈夫沉着一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出言调侃,“舍得出来了?”
温子智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江晓月将手中的长衫放到一边,伸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腰月复之间,柔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如此?”
头顶上响起一声深深的叹息,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头,随之响起的是他深感挫败的声音,“我并不想用这种办法。”
“我们都知道那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我能理解。”
“心里不舒服。”
“寻常引蛇出洞的计策罢了,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温子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毕竟是借了夫人的名头。”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和憋闷。
江晓月闻言却笑了起来,“唉,你这人有时也真爱钻牛角尖,不过是个身形与我相像的人罢了,又不是我亲自去。”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抬头看他,一脸认真地向他肯定地说:“即便是需要我亲自去,为了将这个恶徒绳之以法,我也是愿意的。”
“阿月——”温子智动容。
江晓月微笑,“我身上也不缺正义的,忠君爱民是我江家的家训。”
温子智神色放松下来。
江晓月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温子智很自然地伸手将她抱上膝头,搂进怀中。
行吧,男人有时就像小孩子,他这是求安慰呢。
江晓月温柔地回抱着他,并没有多说话。
温子智将头埋进妻子胸口,带了些戾气地说:“他竟敢临摹你的画像意婬,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在那间密室搜出妻子画像时,温子智简直想当场打死那个混蛋。
那恶棍画工倒好,也没画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就是一幅寻常不过的小像,温子智也是无法容忍的。
他的妻子是申伟那种人可以觊觎的吗?
凭他也配!
江晓月其实心里也并不舒服,可恶人犯错,他们犯不着让自己跟着不好过。
于是,她只能开导丈夫,“这种事,委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想当初,据说你也是京中闺秀的如意郎君范本呢。”
温子智无话可说,甚至莫名有些心虚。
当初,他见她一面便做了平生第一次春梦,在梦中委实逞尽了雄风,说到底不也是对她的意婬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申伟那种畜生,真的不配。
江晓月劝道:“你与其生这种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的气,还不如想想怎么将申家连根拔起,永除后患的好。”
“我省得,此事我自有安排。”
“那就好。”她尽到提醒义务,便并不想干预他行事。
温子智的目光落到那件长衫上,低声笑问:“这是夫人给我做的。”
“明知故问做什么,这么大的衣服玉生也穿不了啊。”
温子智目光微闪,搂紧怀中人,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带了些期望地说:“瑾国公府怎么还不派人来啊。”
“谁知道呢。”江晓月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们养一个小孩子也不费什么事,她教导玉生还能打发闲暇,没什么不好的。
“我这都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小舅子。”温子智多少还是有些怨慰的。
江晓月笑了笑,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啊,我娘家门楣低,温大人你是没机会攀上国公府这样的岳家了。”
温子智立刻正色说:“我对娘子很满意,对岳父岳母更是一直尊敬有加,娘子可不能欲加之罪啊。”
江晓月不由得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叹气,“国公府的那位嫡出姑娘,小家伙的亲姊姊可还待字闺中呢,我这是怕夫人联想太多。”
江晓月好笑地说:“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对此,温子智用沉默代替回答。
江晓月柳眉一挑,便伸手要打他。
温子智伸手抓下她扬起的手,赔笑道:“娘子莫怒。”
“哼。”
就在县令大人起了点不太正人君子的心思,并想付诸行动时,外面突然传来石墨的声音,“老爷,京里来人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
石墨已经接着往下说:“说是忠勇伯府的,但小的看不大像。”
这还有冒充她娘家人的?
江晓月心中讶异,却是很平静地问:“对方原话是怎么说的?”
“回夫人,来人说是来探望他们家姑女乃女乃的。”
江晓月从丈夫怀中下来,对他说:“出去看看吧。”
“好。”这当然得去看看啊。
夫妻两个相携出了县衙。
一队人马在县衙门外停驻,声势很是浩大,引来不少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县令夫人出身豪门,大家都是知道的,但眼前这阵仗怕不单单用“豪门”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吧。
那队护卫少说半百之数,个个肃杀之气充斥全身,而他们护送的车马箱笼也不下五辆,全都扎扎实实的,分量不轻,看车辙印就知道了。
再就是那一排的丫鬟婆子小厮,这是多担心自己家姑女乃女乃在外受委屈,千里迢迢地从家里派伺候的人过来?
看这排场,江晓月又有点头疼,这肯定不是她娘家人能干出来的事,但她大约也猜到了来人的真实身分。
同样的,温子智也猜到了,但同时他又不免狐疑,瑾国公搞什么?他妻子几时成了国公府的姑女乃女乃了?还这么郑重其事敲锣打鼓,唯恐天下不知地昭告天下。
江晓月往外那么一站,一帮护卫仆役整齐划一地给她见礼,场面蔚为壮观,把当事人也吓了一跳,眉角微跳。
“见过姑娘。”
江晓月突然就不是很想做出回应了,总觉得瑾国公府有阴谋,还打着她娘家忠勇伯府的旗号,她想拒绝。
那些人喊完了她,又对着一边的某人喊道:“见过姑爷。”
“免礼。”温子智还是给了他们回应的,他满怀希望这些人是来接程玉生回京的,终于可以还他一个清静美好的婚姻生活了。
这么多的人和东西要安置,真的也是一个挑战。
毕竟内衙的地方有限,恐怕不得不在外租个院子安置过于富足的人手,不过如果对方主要是来接程小世子回京的话,就不用太过烦恼,也就是应付几天的事,他们带来的谢礼,还是有足够地方存放的。
回到内衙,自有管家去处置相关的事务,而温子智夫妇则需要见一见此次瑾国公府的领队管事。
管事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那种典型管家形象,世故圆滑,而又沉稳可靠。
“小人是瑾国公府外院管事季三岳,此次奉命过来服侍世子。”
对他的用处温子智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问:“你们几时带人返京?我好做安排。”
季三岳微怔,接着回答,“国公并未有此吩咐,只嘱咐我等留此安心侍奉世子,视夫人如国公府嫡亲姑女乃女乃,一切听从姑娘吩咐,如此而已。”
温子智脸色当即一沉,顿时就不想开口讲话了。
难不成他千盼万盼了个寂寞?
倒是江晓月一脸沉静,淡声道:“此行既是打着我忠勇侯府的旗号,家父可有书信予我?”
季三岳从怀中取出两封信,恭敬地双手奉上,“这是江伯爷和我家国公爷给姑娘的亲笔信函,请姑娘过目。”
自家这位新认的这位姑女乃女乃看起来异常可靠,他顿时放心不少。
拆开信封,取信观阅,江晓月先看的是自己父亲的亲笔信,那笔遒劲有力的字迹,宛如让她看到父亲刚毅粗扩的脸,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唇。
逐字逐行看完了父亲的信,江晓月眉头微蹙,目带狐疑地继续去看瑾国公的亲笔信。
她默默看完了信,将信随手折好,对身侧的春柳说:“拿香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