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见死不救。”这一次,他说完便走,举止失礼至极,反正心想,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岂料,第二次,来得恁般快。
大概她对他产生好奇,也不知问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让她问出眉目,一路找着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头探脑。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远远的,还自行靠过来?
人美,真的就不用长脑袋了?
他冷冷漠视她,与她擦肩,头也不回,她一时没想到话题,只能眼睁睁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这一次她带来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靥一枚,人界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他确实不打,只是继续无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那天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么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滚。他的表情,如是说道。
“我没办法想象,那是什么滋味,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该有多寂寞,时时得小心谨慎,不能胡乱与人接触,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一刹那,他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是防备,是拒绝,是冷漠,他刻意筑起的隔阂,居然被这小小花仙,击个尽碎,半点无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风般温暖的音容笑靥,日日在他周遭出现。
“昨天,我看见武罗天尊搭你的肩,为什么他不怕你?”
她时常来,陪他说话、邀他散步,大半时间他沉默居多,她则像个问题宝宝,总是有许多困惑求解。
“……他那类层级的神,只要凝聚真气护体,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过,像武罗这种不与他保持距离的神,并不多,一般总是能避则避。
“意思是,要是我认真修炼,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飞扬,镶嵌跃跃欲试。
“……”凭你?修个五千年差不多有两成机会——话太狠,不如不说,点头敷衍便罢,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别破坏她的梦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她险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缩手,连衣角也没能碰到。她尴尬一笑,自己揉揉鼻,双眸却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华,那么暖,那么亮……
难以抵挡,她柔情似水的关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视,以及,从不放弃的陪伴,他让这株绝艳无双的牡丹,在心上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触及的美梦……
夭厉张眸醒来。
眉心黑霾激涌,过往之甜,今时之痛,他无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绪,任由闇息澎湃,残了满地花草,火焚过后一般的惨况。
这具身躯,盈满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着他,逼他划出深长鸿沟,远人而避,谁也触不及,谁也碰不着,永世孤冷。
有时干脆癫狂想着,将一身瘟息尽释,从他体内狠狠倾倒干净,莫管会造就多少生灵涂炭,只顾自己畅快淋漓。
夭厉真的想这么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里狠意泛滥,即便俊致面容平静如昔,波澜不兴,周身黑雾嚣狂作乱,翻腾欲走,恨不得吞噬脚下那一大片锦绣山河,将其焚烧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过是把属于这世间的污浊,原原本本,还给它们。
神曾允诺,收纳百川之浊,千山之秽,百万人之贪婪,不放任其湮没人间,可袖同样警告世人,神的包容,并非永无止境,当时逢乱世,战火丛生,人类自相残杀,这浊气,便会降下,以大瘟为惩,灭绝千万方休。
他夭厉,便是安排收纳包容强大浊气之神。
他守着它们,然而,又有谁能守着他?
对这世间,他再无眷恋,再无怜惜,毁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样一张脸,由脑海深处,慢慢……浮了上来,面容彷佛蒙上一阵朦胧白烟,时而浓,时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回响。
“师尊你看!我钓到这么肥的鱼!等会一块烤来吃吧!我去生火!”
那条鱼,是什么滋味?
是了……说要烤鱼的那一位,等待的过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轮,鱼都成了炭。
“师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园好大好漂亮,我们干脆在院子铺席,晚上就睡外头,边赏月边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确实明亮耀眼,高悬于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问他,月亮能不能摘下来,若能,串条线,挂脖子上闪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厉额间的瘟霾渐缓,有了沉潜之势,不再肆意挥霍,抿闭的唇,略略微扬,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浅、太淡,近乎无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术法护身,便能碰触他,却不会被他所伤的娃儿……还在这世间,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无,收敛于掌心,十指紧紧拢握,不留半丝残烟。
好吧,为了她,再缓个几年,又何妨……
***
一抵达雷霆堡,雷行云便火速被人送进东厢,数名大夫早候在那儿,接手治疗。
翎花呆伫于长廊间,能做的事已无,又恢复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仆忙碌来回,与雷行云容颜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担夏,在房门口反复踱步,她静静往角落站,不想挡路碍事,直到护卫被叫来问话,简述少主染疾缘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断,分派我们抓药、通知堡内,她则不顾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边,否则这一路回来,还不知道少主情况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目光瞬间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妇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档下。
“先让人替姑娘准备热水净身,并安排客房,好生侍候,过几日……行云状况好转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谢。”话虽说得客气有礼,隐喻却也清楚明白,他们怕她身上脏,准备隔离她数日,再视情况。
翎花无言亦无请,默默接受安排。
当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温暖水中,热烟氲氲迷蒙,每寸肌肤被里得舒畅,她屏息,整个人潜入澡桶,水温让她感觉心安,彷佛被抱在谁怀里,细细抚慰。
翎花鼻头发酸,泪水和入温水中,糊在一块了。
她想起了师尊的体温,还有头一次帮她梳发扎辫,以指为梳,轻柔似水的力道,与这桶温水那么相似,却又有些些不同……
暖着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让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发梢、脸庞、眉睫,全滴着水珠,她胡乱抹去,失去水温浸润,身躯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干,捞起一旁新裳穿上,旧有衣物一换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烧了。
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从山上只带下来了赤果果的自己。
太柔软的料子好不习惯,颜色是淡淡天蓝,绣有花纹,丝裙更是轻飘飘的,像云朵,凉风直往裙底灌入,害她双腿觉得好冷。
连新鞋都是缀珠锈花,拿在手中轻若翎羽,有穿等于没穿,她索性赤脚走回内室,地板不知铺着哪类玉石,泛有浅浅白录色泽,脚掌踩上去,有些冰凉,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过的雨冷。
她不敢揽镜梳发,害怕看到镜中那张面容。
躺在华丽陌生的床上,锈衾很暖,床榻很软,可她还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旧的厚棉被……
眼泪再度不争气掉下,湿濡枕面一朵绣兰,她咬着下唇,忍住哭声,却忍不住心底微弱细小的追问声:
师尊,你给翎花的那些宠、那些纵容、那些怜爱,还有望向我时,春风一般温煦的笑颜……
当真全都是假的吗?
第八章 逐疫(1)
“与少主一同回来的那名姑娘,你们见过没,其容貌……全雷霆堡无人胜得过,无须打扮便已倾城,若是再好生妆点,不知会是怎生惊艳。”同为女子,看见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伙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难怪少主病中昏沉时,还满嘴梦呓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着要见她。”英雄难过美人关,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没事,那般棘手难治的瘟疫也挺过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说要去白云寺上香,感谢上天保佑。”
几名绿裳女婢轻纱覆面,正在洒扫庭园,总管严令交代,堡内每一块石、每一片瓦,皆须仔细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扩散。
工作量俱增,她们只能边做、边闲聊,手动口也动,才好打发辛勤且枯燥的体力活。
“你们猜猜,她会不会变成少夫人呀?”
“传家玉佩都挂脖子上了,还用得着猜吗?”
“可是我看少主一头热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见过多少回,端药进少主房内时,美人被迫坐在床边小围凳,右手让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满脸讨好,缠她说话,美人却以沉默居多。
更有许多次听见,少主软着声,央求美人留下来,别走。
“天底下还会有不想嫁进雷霆堡的人吗?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一声幽叹,在八卦声中,显得薄弱,本以为这处屋顶阳光最暖,躺下来想晒晒,被迫听完属于自己的事迹,算了,换个地方吧。
从这片屋顶跳到那片屋顶,一坐下,下头同样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仆,讨论着某位天上落下的绝世大美人儿,造孽逼死世间鱼和雁……
以往在山里,没人夸过她漂亮,无论是师尊或村民,在他们眼中,她只看见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即便那些并非真宝,导致她突然被人当天仙观赏,简直难以适应。
再换再换,这回连跳三间房,屈就于阳光晒不着的那一处,总能让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结果,她听见老爹臭骂儿子的实况发生。
“你给我清醒一点,来路不明的女子,别想娶进我雷家!”
“我就是喜欢翎花,她救我两次,我以身相许两辈子都不过分。”
雷老爷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银子打发她便够,赔上婚姻大事成何体统!你别给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儿,我不娶。”达逆父亲达逆得太顺口,逆子当之无愧。
“娶与不娶,由不得你!别以为我不清楚,护卫说她是你从山林里带下来!而且还有个从半空中飞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挡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这是遇见魑魅魍魉,中了邪术!”
雷老爷此番一吼,吼得屋顶上的翎花一怔,竖起了耳,想听得更仔细。
半空中腾飞而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命令雷行云带她回来?
“爹,不管那个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担保,翎花她不一样,她也是受欺瞒的人,她已经无家可归,我答应要保护她,绝不食言!”
“你——”
“喂,雷行云,你爹说那挡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师尊吗?”翎花突然从屋顶上探头,打断父子争吵。
“翎花,你怎么跑到上头去了?太危险,快下来!”雷行云吓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师尊吗?”她非讨个答复的神情,很是认真,双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这段日子,眼底总是空茫。
雷行云知道,瞒不得她了,也罢,点点头,回道:“是,是他。我离山途中遇见,他只留下一句‘带她一块走’,人便消失了。”
师尊……对她终究仍存一些些真实的疼宠,不忍远离尘嚣许久的她,孤苦无依,对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未曾拥有过,这样就够了,足以支持她继续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气,心头微微暖热,不禁露出笑靥,想着师尊,眼眶淡淡红了。
雷行云好久不曾看见她笑,竟然只为她师尊一丁点儿的举止,便轻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缩回脑袋,在屋瓦间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摊,下方自然又是一阵老爹骂儿子,儿子还嘴忤逆的戏码,但她没认真想听,只看那片无垠蓝天,自行想象勾勒,师尊说出“带她一块走”时,脸上是怎生的表情。
风在吹,云在飘,心,愈发清澈起来。
那一天,她反驳得太少,全是师尊径自在说。
说他一时兴起,养了徒儿打发时间。
说那美丽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样又怎样的艳绝至极。
说她不过是伪物,拥有花仙的容貌,却仿效不了正主儿。
说他与她,再也做不成师徒。
她没有开口机会,嘴笨舌头钝,遇上事情突发,慌乱了手脚。
个把月过去,心伤过了,泪流过了,思绪沉淀了,每天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哀悼自己,然后呢?
开始臭骂师尊,否决他的好,把过往回忆践踏脚下,觉得一切丑陋无比,全是假的,都是骗她的,然后呢?
倾倒完那些,脑袋反而空白了下来,她发呆,她失神,她总是浑噩,忍不住又拼凑起自己唾弃的那些,视若珍宝。
怀念师尊喊她名儿的声音、怀念师尊静静沉笑的模样、怀念枕在师尊竹榻旁,嗅到的那丝心安发香。
她好想反驳师尊,那日来不及说的,恨不能站在师尊面前,朗着声嗓,告诉他——
“谢谢你的一时兴起,或许之于你,只是穷极无聊的打发,可你认真养我、教我,给予我所有你能给予的,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那日,你牵起我的手,直至松开为止,没有一日亏待过我。
你总挂在嘴边,‘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对着天空说,当然心中很明白,声音传不到他那儿去,太远了,远得连她都不知道师尊身在何方。
可她还是想说,把内心话一股脑吐出来:
“陪我长大的村子,是我梦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为我想要,于是你给了我,即便它是虚幻架构,也是我最美丽的梦境、最快乐的时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带任何歧视,没有刻意疏离,对她照顾有加、对她嘘寒问暖,她要的,如此单纯,却在数个村子里遍寻不着,而师尊给她的那处,全都有了……
“你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些什么呢?”
身旁传来动静,雷行云架竹梯爬上屋顶,往她左侧一坐。
说些只想给师尊听的悄悄话,当然不会告诉雷行云。
“被你爹骂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来轰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蛤?!”
这小没良心的,躲屋顶听那么久,耳朵只在听见与她师尊有关之事才肯打开吗?
翎花笑了两声,凉风轻轻拂来,她裙尾的绣蝶啪啪飞起来一般,她也不费事去按压裙摆,任它飞腾,匀称小腿肚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