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轻扯他的袖,撤娇唤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断臂间一缕烟丝,冰冷无比,几乎冻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拥有她的容貌,一样是伪物,看见你,不过提醒着她的永逝消散……你笑着之时,我眼中所见,却是朝露再也无法笑;你说着话时,我耳朵所听,却已不是朝露柔细声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着朝露的容貌,与他朝夕相处,晨昏相伴,他竟还觉得……不糟。
本是单纯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属于朝露的点滴,逐渐被取代、被淡化,他几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样?只因翎花爽朗灿烂、毫不矫饰的笑法,覆盖记忆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晓我身分,想必同样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结束,过去的……再难回去、粉饰不了,与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凑,村子、村民、还有他与她。
夭厉终于回过头,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夹带情感。
“况且,你如何再平心静气喊我一声‘师尊”?当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庄,一夕之间,瘟疫爆发,而你,在林间溪阔遇上瘟神,难道你以为……纯属巧合?”他挑眉。
不,别说……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将被点破的事实,彷佛他只要说了,就真的完了……
一个秤子,一端全是师尊待过她的好,两人相伴的种种;一端添上她至亲、天乐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为支撑。
“我不过在溪水中净手,怎知人类如此脆弱。”夭厉淡然,无论是神色或口气,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轻若鸿羽,半点重量亦无。
而他口中的“不过”,好轻蔑,有种“明知不可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样?”的无所谓。
“求你别说了,师——”尊那个字,犹似要呼应他,如刺鲠喉,一时竟无法吐出。
喊他师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时常逸出的两字,像孩子喊爹唤娘,是本能,是依赖,是撤娇,为何有短短一瞬,她迟疑了?
他没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声止下之际,他在翎花眼前飞腾远去,不曾回头,决绝无情,毫无眷恋,一如他牵起她的手,一时兴起,如今舍下,也不过是松开手掌的轻易。
失去他的无形阻隔蔽护,滂沱大雨打下,雨势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无奈她不会飞,追不上,又不肯放弃,泥泞间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师尊往哪个方向,她就追向哪个方向。
黑鸦鸦的天,看不见师尊的黑裳黑发,浓沉乌云追去太多,阳光,蓝天,希望……
那个总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身影,再也没有了……
“丫头!翎花——”
哗啦雨声里,蒙胧视线中,是谁,忍着足跛疼痛,朝她飞奔而至,接住她体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躯……
第七章 相离(1)
心,终究是没狠绝。
那孩子,随他许久,虽非牙牙学语便带在身边,这些年来,确实伴他左右,视他如亲,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弃她于山林间,任她自生自灭。
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她,在她逐渐长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发神似于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较心,妄想在她身上寻找朝露身影,然后,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丧他手,两人已无可能再相伴,过去的美好,仅存云烟,他不愿她心存芥蒂,该恨他,又奢望爱他。
那孩子,会疯的,会一步步逼疯她自己。
他孤独惯了,只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样,她太害怕寂寞了。
于是,夭厉出现在雷行云面前,那时,雷行云巧遇满山寻他的雷家家仆,被众人欢天喜地簇拥相迎,几名护卫抢着要背受伤的少主下山。
夭厉如风卷来,站在山径上,阻挡去路。
“带她一块走。”落下此句,身形与来时一般匆匆,眨眼间消失,众人正惊诧之际,只有雷行云听明白,赶忙转身又往山上跑。
黑雾围绕的身影,并未立刻散去,始终与浓云相融,驻留原地,直到半个时辰过去,雷行云怀里抱着人,一路下山,那黑雾才缓缓驰远。
雷行云一行人离开野岭,至山下小镇买妥马车及替换衣物,央求布坊老板娘帮翎花更衣擦身后,即刻便启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远,她醒来时,就没办法再嚷着要回那座山。
蜷躺马车车厢里的翎花,被裹得暖实,仅露出苍白脸蛋,纵然是昏睡中,眼角泪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湿的发,滴着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渍。
雷行云瞧了不忍,取来巾子,手劲轻柔为她拭干头发。
他折返回去时,已经看不见村落踪迹,猜想翎花也发现了事实,才如此大受打击,当时任雨水淋打的她,满山猛喊师尊,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一身脏兮兮,他还以为她发疯了。
碰碰她冰冷的脸,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着颤,他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渡些体温给她。
听见她无声申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师尊”,不会有其余字眼。
“翎花,我带你回雷霆堡,那儿什么都是真的,你一定会喜欢……”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她呢喃一遍,他便说一遍,似乎要盖掉她意识里牵挂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过来了。
那时雷行云正要抱她下马车,不让护卫插手,今夜预计在城中客栈歇息。
她一脸茫然,好似大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双眸看着他,满是困惑。
“丫头,你睡得可真久,一连睡掉几顿饭,幸好,我给你打包了几块烙饼和肉干,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温柔笑。
然后,她完全惊醒,挣开雷行云的手,慌乱跃下马车,车厢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见热闹,人潮三三两两,大多店铺皆歇业休息,更显得翎花声音响亮——
“师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云立刻自身后环抱住她。
“翎花!已经离那儿很远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没有用!那座山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村庄!没有师尊!我去找你时瞧过了!只剩满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谁给狠狠砸烂的狼藉——”
她知道!她亲眼看见,她的家,变成何种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着透骨冰霜,点滴坠入记忆,清晰着,也刺痛着。
翎花像瞬间被剪断丝线的偶,双脚发软瘫坐,若非雷行云抱着,就要跌个狠狠。
怀里人儿好安静,静得彷佛连呼吸也没有,雷行云突然感到恐慌,摇她的肩,喊她,她没反应,他低头去看,只见她无声掉泪,宛若无助稚儿。
“……翎花你别怕,我不会抛下你不管,以后由我照顾你,你不会是孤独一人,别怕……”他轻哄她,慰抚她,将自己当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没有伸手攀附他、没有依赖他,任由自己被绝望灭顶。
雷行云本欲月兑口,告诉她,是她师尊要他带她走,话到了喉头,硬生生给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说了,只是更添她心乱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全是雷行云缠着她叽叽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它吗?”这天下午,坐在车厢里,她突然主动问及。
“没有耶,或许跑哪去躲着了吧。”雷行云有些晕车,仍强打精神,堆满笑容回她。
“……连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头埋进膝里。然后,又是长达一整日的沉默。
换作前两日,雷行云会乘胜追击,哄诱她再多说几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觉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车厢木板上,连开口的力气也无。
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对翎花而言,全数失去意义,晨曦透过小小车厢雕窗,照耀不出半丝温暖;残晖橘红色光晕,沉没在山头另一端,也瑰丽不了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她的生命围绕着师尊打转,每天思考的东西好单纯,午膳与师尊吃些什么好;后院的衣裳晒得好香好暖,等会儿要去收下折妥;师尊又一人独坐树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闹闹他,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经视为天地的东西,尽数崩塌,毁天灭地之后的残破,教她无从收拾起。
她静寂地将自己囚入一处无形围圈内,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从,而师尊……又往何处?
突然有一阵嘈杂,穿透那片阂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连头也没抬,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慌乱,甚至开始有人挤进不宽敞的车厢内,翎花终于缓慢扬眸,往那乱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云,躺在车厢一隅,神色痛苦,频频作呕,,还吐了一地。
雷家护卫们焦急担忧,个个争相挤进车厢,围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达雷霆堡,但少主情况不好,几人讨论着,该绕道去最近的城镇求医,或是快马加鞭赶回堡中。
翎花盯着雷行云的面色,瞧了一会儿,眉头渐紧。
太熟悉的景况,她忘不掉,家人发病的痛苦模样,焰刻在她心上。
“你们离他远些,他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哑。
护卫们闻言一惊,想飞快逃出去,又担心被扣上“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难色、面面相觑,等着有人先跑,偏偏谁都不愿当这领头羊。
“都下车去吧,之后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过模过的东西,能烧的烧,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说道。
护卫立刻逃窜下车,谁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见她仍坐在原处,便问:“姑'姑娘你不赶快下来吗?瘟疫可是会传染的……马匹够,你可以挑一匹与我们共乘。”
翎花摇头:“我在这里看顾他,不会有事。”
连与货真价实的“瘟神”朝夕相处,她都不曾有事,雷行云这类初期症状,她真没在怕——或许,心里淡淡觉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护卫习惯了听命行事,从不自己作决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为,只能求教于她,并大略告知路程远近关系,看是要赶路,或是求医。
翎花精神仍不济,但此时此刻还有这件事能让她做,至少没工夫茫然,她揭帘往窗外看,清点马匹数量:“分头做吧,你们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镇药铺,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连汤、桂枝,再赶回与我们会合,而马车维持原计划,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马,先赶回堡中,安排大夫候着,告知是瘟疫,让雷霆堡早作准备。”马车载着个病人,决计无法加快速度,单骑则不然。
“是!”护卫们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务去了——当然不用怀疑,她颈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传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并非医者,对医术从不特意钻研,只是亲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对它多出些许留意,本能记下书中读过的偏方,毕竟纯属应急,回到雷霆堡后,再交由大夫去处置。
雷行云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师尊之手,一般人在里头待上数日,要不染病都难。
雷行云到现在才出现征兆,或许与他曾提及,吃下过奇花花瓣有关。
翎花讨了盆清水,拧干湿布,替雷行云略拭手脚头脸,扯松他襟口,让他舒适些,再将车厢内的呢吐秽物清理干净,掀帘通风。
马车不敢多所延误,即刻启程,两匹分头行事的快马更是早一步上路,车轮喀跶喀跶转,载着翎花无法预知的未来,继续前行——
***
他误闯了此处。
那时,他完成任务,本该与先前一样,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的荒芜,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启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过就是一个走神,居然来到这陌生之境。
察觉不对的瞬间,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惊扰任何人。
可是,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很快发现擅闯者,极长的浓密羽睫轻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满园璀璨,录叶如茵,繁花似锦,女子伫立其中,竟丝毫不逊色于盛开牡丹。
反观他,一身黑墨,与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绽放微笑,嗓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轻,缭绕回荡。
“你是来赏花的吗?”
喉间的否认,难以逸口,在那般美丽的注目下,“不是”两字,终是没能吐出。
他从来不是爱花人,没有闲情逸致是一回事,无法靠近纤荏柔弱之物,则又是另一回事。
当一株牡丹在他墨袍无意间碰触之下,枯萎凋零,他并未由她眼中看见惊惧,兴许只有一点点困惑、一点点诧异。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让干枯花瓣恢复柔韧,她轻抚着它,称呼它为“孩子”,要它振作。
花儿确实复苏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坏的力量,仅仅短暂回光,艳红花瓣依旧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飞。
第七章 相离(2)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残害她种植的花卉,她却挡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吗?那没关系,瞧瞧总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没有回答她,总觉得……暴露了身分,只会换来她的恐惧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并不纠缠追问,能踏上仙界这处,妖魇类决计做不到,她不担心他是恶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为其抹去的念头。
“我带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开花了呢。”朝露伸过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后退,不让她碰触。
那株牡丹的下场,她不怕吗?
区区花仙,在他眼中,与一株牡丹的脆弱无异。
“连人也不能碰?你不会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当天手滑误砸仙酒便罢,还从天梯一路滚下去,那不打紧,途中慌乱想捉个支撑,却把西海龙王的裤子给扯掉了。”她忍不住说笑,旋身面对他,脚步倒着走。
他摇首之际,见她一个踉跄差错,往后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紧急收手,连她的仙纱都没抓到,她一跌坐花泥间。
她满脸窘红,彤霞爬遍精致容颜,无须脂粉妆点,仍旧美翳惊人,此刻她鼓胀着腮,红唇抿噘,丢脸丢到快哭了:“你居然见死不救!你应该要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