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陶静姝没有多做一个字的评价。
“娘娘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下再走?”双喜有些担心地问,主子身子重,长时间行走对她的身体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代步的小辇一直随行抬着,随时准备应付各种状况。
陶静姝摇头,她今日兴头不错,就想自己走一走。
“这个地方啊……”
陶静姝说了半截,好长时间都没有再出声,大家都以为那就是句感慨,又走了一会儿,她却又接了下去。
“是天下最富贵之处,却也是世间最不幸之处,天下最大的牢笼。”
没有人敢出声,这话皇后娘娘说得,他们连听都听不得。
陶静姝也没想着会得到什么回应,感慨既然来了,她不吐不快,也不在乎后果。
几经生死,如今的陶静姝基本不委屈自己。
就这么走啊走的,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地竟又走进了御花园,这次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谁知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象。
人生总是充满了惊喜!
在陶静姝的手势下,她身边的人都停住了脚步——前方正上演着帝王宠妃恩爱肩并肩一起赏花的美好画面。
陶静姝将自己的身体重量大半交给了双杏,倚在她身上,脸色平静,眼神却带了几分兴味地默默远观着。
那是谁呢?
她记得皇上是有位宠妃的,好像还是他第二任太子妃的族妹?
记忆太多,太过驳杂,她又不是个喜欢关注与自己无关身外事的人,所以记忆不是很清楚,如今仔仔细细地回想,某一世,民间还有种传言,说是帝王深知自己克妻,虽深爱某妃,但却一直没扶之入主中宫。
那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再对照眼前这一幕,总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皇上对她的异常容忍,还立她为后,除了她从来不相信的帝王真心,似乎有了另外一种解释……
如此一想,陶静姝便觉得乏味了起来,爱恨情仇都是别人的,她只是一个被特地拉到局中挡箭的,挺没劲儿的。
伸手掩口打了个呵欠,陶静姝有些懒散地说:“把辇抬过来,咱们回去吧。”
双喜转身去叫人。
双杏则垂首扶着人,不敢抬眼。
然而龙牧归到底还是发现了陶静姝一行人,毕竟阵仗实在有点大,尤其当事人打算大张旗鼓离开时。
龙牧归大步走过来时,表情不是很好看,眼神更是有些飘,莫名的有点心虚,“姝儿,你怎么出来了?”
陶静姝似笑非笑地睨了那位满头珠翠,一身锦绣的妃子一眼,淡淡地道:“偶有兴致,便出来走走。”话锋一转,她又道:“呀,我记得皇上是下过旨意的,其他宫嫔看到我这个洪水猛兽是要回避的,这位——”她微微拖了下音儿。
双喜伶俐地替她解惑道:“这是挽翠宫的珍妃娘娘。”
“哦。”
陶静姝心想这就对上了,果然是那位传说中帝王的真爱啊,看来她的推测没有错,她只是别人生命中的配角罢了,是帝王给心上人竖起的挡箭牌。
珍妃上前,“妾身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
“退下。”龙牧归的脸上已是乌云密布。
珍妃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却见她只是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什么情绪都没有。
“还不退下?”龙牧归已是勃然大怒。
珍妃再不敢多作停留,急急退下。
陶静姝勾了下唇角,扫了龙牧归一眼,扶着双喜的手转身。
“朕不是让你走。”
“我乏了,先回了。”陶静姝头也不回地扔下了一句话,迳自上了代步的小辇,懒懒地歪在了上面。
“走吧。”
抬辇的四名太监大气不敢出,只能听命。
龙牧归抿紧了唇,有异常憋闷的感觉。
他在原地目送小辇远去,突地恼怒地一甩袖,朝着陶静姝离开的方向追去,其他人噤若寒蝉地默默跟上。
*
凤仪宫中,是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龙牧归进了寝殿,并未开口,陶静姝也无话想说,其他人自然都屏息敛气,没人敢当出头鸟。
关闭宫门什么的,这种类似于闹脾气的行为,陶静姝是不做的,她觉得自己没立场,也没那个闲心。
本就是过客,何必操别人的闲心。
刚刚她明悟了一件事,她成为这个皇后可能会活下来,但也就是个挡灾的,或许是圆空大师给皇上错误的暗示,让他以为她怀的是龙子,所以她才受到了极为特别的对待。
模模肚子,陶静姝表情有一点儿复杂——母凭子贵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啊。
她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肚子,彷佛沉浸到另一个世界。
龙牧归坐在一边看她出神。
事情就是那么刚好,他在御花园多站了片刻,竟遇到了珍妃,便同她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赏花,不料,几乎不踏出凤仪宫的人今天却偏偏出来了,还将一切都看了去。
现在她对着自己的肚子发呆,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他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才能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实在太过安静了,连个表情都没给他半点儿。
这几乎也是她平时的状态,清冷淡漠,整个人处于游离在外的状态,彷佛跟这个世间隔了一层。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法接触到她的心,因为她不允许。
突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因动作太猛而发出一声痛呼。
“怎么了?”龙牧归一个箭步到她身边,伸手去模她的脖子。
“扯……扯到了……”陶静姝龇牙咧嘴地直吸气。
“传太医……”
龙牧归才嚷了这三个字,陶静姝就打断了他,特别无奈地看他,一手扶颈,一手模肚地说:“我缓缓就好了,叫什么太医。”
这有事没事整天折腾老院使来回跑,能不能敬老尊贤一下啊。
“还是看看好。”龙牧归坚持。
陶静姝本来想再阻拦,可是话没能说出口,反而又痛呼了声,“啊,腿抽筋了……双喜……”
她这边一喊,双喜立即蹲身帮她舒络筋脉。
抽筋已经是陶静姝的日常了,有时半夜都会被抽筋痛醒,双喜已经很习惯照料了。
好一会儿,陶静姝才缓了过来,脸都有些发白,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双喜忍不住埋怨她,“娘娘定是刚才走得多了,您平时哪走过这么久的路啊……”
陶静姝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对,便没敢说什么。
有时候,双喜也是很剽悍的,她也不太想招惹她。
“走了多久?”
面对帝王显然是在意皇后的问话,双喜自是没替主子隐瞒的心思,实话实说,“从凤仪宫一直走到了御花园。”
龙牧归忍不住先深呼吸了一下,他告诉自己镇定,不能对孕妇发火,但——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平时又不大走动,突然走这么远身体怎么受得了?”
面对帝王的怒火,陶静姝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皇上是恼羞成怒了吗?”
龙牧归瞬间哑了。
而陶静姝还有下文,不紧不慢地道:“我让您别赖在我这里,好像犯了天大的错,有损您深情不悔的形象。可是啊——”陶静姝语重心长地看着他说,“我不可能一直足不出户,撞破什么是早晚的事,所以您就别跟我演恩爱两不疑的戏了,挺累的。”
“我……”
“我虽然不知圆空大师到底跟您说了什么,但您放心,我既怀了,自会好好生下他,他总是我自己的骨肉。生产之后,我会搬到宫观中去,这里就让出来,我左不过背个名,至于该谁住进来,皇上自己做主就是。”
“你就是这么想朕的?”龙牧归铁青着脸问她。
陶静姝一脸平静地道:“克妻嘛,自然不能让心爱的人冒险,有人挡箭才是解决之道啊,我很理解,也很习惯了,没什么的。”
“你……”龙牧归手指发颤着指着她,脸色异常难看,她脑子里果然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所谓!
老院使便是这个时候来的,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
“又麻烦您了。”陶静姝对老院使一向都有礼貌。
“娘娘言重了。”
陶静姝又对头罩阴云的某人说:“我看不如就让老院使在凤仪宫住下吧,我的预产期也近了,方便他就近看顾,省得来回奔波。”
龙牧归从齿缝中逼出一句,“准了。”
“老臣遵旨。”
龙牧归缓了缓脾气,吩咐道:“先帮她看下脖子,刚才不小心扯到了。”
“是。”老院使上前小心检查一下,然后说:“娘娘无碍,只需一会儿双喜姑娘帮着揉捏一下就好。”
老院使落坐,拿出脉枕,看看她,又说:“娘娘的脸色不是很好啊。”
陶静姝很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刚刚腿抽筋了。”
老院使诊了诊脉,暗自松了口气,“确实无碍。”
“嗯。”陶静姝并不奇怪,她自己的身体心里还是有数的。
俗话说人老成精,老院使刚一进来就察觉到帝后之间的气氛不是太好,自然也不想遭受池鱼之殃,诊完脉找个由头麻溜的告退了。
帝后的矛盾不是谁都能插手的,那往大了说都是国家大事。
腿不疼了,屋子里也清了场,只剩下帝后两人。
陶静姝扶着腰想起身,龙牧归伸手扶她,但脸色依旧很不好看。
“皇上心里不高兴就别勉强自己了,不用给我肚子里的小家伙面子。”
龙牧归暗自压了压火,告诫自己别跟情绪不稳定的孕妇生气,但他真的很生气,终究语气生硬地说:“你究竟把朕看成了什么?”
“一国之君啊。”她答得无比自然。
“你……”龙牧归忍不住抬头看房梁。
她嘴上说着他是一国之君,可心里有尊敬过他吗?这才真是挟皇嗣以令皇帝,打不得骂不得,想收拾又不能碰。
就两个字——憋闷!
陶静姝很无辜地看他。
最后,龙牧归吐出一口浊气,耐着性子对她说:“你别多想,朕就是碰巧遇到她了,就说了几句话。”
陶静姝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我不是个善妒的人,皇上多心了。”
龙牧归忍不住了,冲口道:“你为什么就不能生气一下?”
“为什么要生气?”
龙牧归闭了闭眼,“行,你就这样吧,朕跟你耗得起。”
陶静姝闻言却是微微蹙了下眉。
龙牧归扶她到美人榻上坐下,待她月兑鞋躺下,他顺手帮她拿过薄毯搭到身上。
“走得有点累。”她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
“你也真是的,怎么非得走。”
“就是突然想走一走,凤仪宫虽大,但待得久了也乏味。”
“难得你这么想,朕还当你后半辈子就不打算挪动了呢。”龙牧归忍不住出言奚落。
“那不能,我不是还有一座宫观嘛,我肯定要过去住的。”
“你差不多点儿,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气朕。”
“那可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多了。”
龙牧归打量她多了些肉的脸,忽然忍不住笑道:“朕发现你胖一些也挺好看的。”
“一直胖下去的话估计就有问题了。”
“那你在意吗?”
“不,我孩子都有了,还用在乎外貌吗?”
龙牧归都被气笑了,“合着这是不需要朕了,是吧。”
“看,明明皇上就是以貌取人,见色起意,跟深情有什么关系。”
龙牧归感觉自己又落入陷阱了。
别看她平时总一副与世无争万事不上心的样子,可说没两句话,随手就给他挖个坑,基本坑坑不落空,总能坑到他。
简直防不胜防!
陶静姝淡淡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长得好看的人谁不想多看两眼啊,但这份喜欢又能够持续多久?”
龙牧归唇抿紧,皱眉盯着她。
可惜陶静姝闭着眼睛看不到,还在兀自往下说:“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花期短暂,诗词里也说过,红颜未老恩先断,人生啊,何苦来哉,以色事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这就是你对自己外貌体型放任自流的原因?”龙牧归气笑了,“朕就那么不值得你费心?”
“三千佳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她们不代表你。”
“皇上那么计较干什么呢,总之有肯为您费心的不就好了,知足常乐啊。”
龙牧归冷笑,“若朕不知足呢?”
陶静姝却是一副淡漠的口吻,“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你在说朕是那求不得吗?”龙牧归的声音冷了下来。
陶静姝面色平静,看不到一点波澜,“这八苦我都尝过了,所以我的心静了,世间一切不过虚妄,镜花水月梦一场,人生就是大梦一场。”
说到这里,她突然睁开眼睛,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皇上又何苦自寻烦恼呢?我并不值得。”而且也并不相信你的真心。
龙牧归内心是震惊的,在那一瞬间,他很清楚地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经历了人生八苦,所以她看淡了一切,心不再起波澜,就像一个屏弃了七情六欲的出家人,他们有慈悲有怜悯,却不会有爱情。
终究她是不会给他回应的。
不,龙牧归迅速地否定了自己。
她有爱恨,否则她不会执着于针对陶玉颜,只是那恨用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累到再不想折腾,从而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厚厚的龟壳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累了,所以不想再找麻烦。
是了,她如今便是这么个状态,她恨的人死了,便放下了所有,别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变得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龙牧归从没有如此痛恨一个人,即使对方已经死了,他都恨不得再将对方挫骨扬灰一遍,姝儿到底从陶玉颜那里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他査出来的那些并不足以对她产生那样深重的影响。
第九章 原来是个挡箭牌?(2)
突然,龙牧归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再次闭上眼睛的人脸上,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报仇的。
她回来报仇,仇报了,那她是不是心愿一了便会离开,无声无息地走,就像那日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心。
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死死地握住,不,他不允许!
手上传来的剧痛迫使陶静姝再次睁开眼睛,蹙眉道:“皇上,您弄疼我了。”
“姝儿。”龙牧归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声音都不自觉地打着颤儿,“你别离开我,别走。”
“肚子……”她惊呼,龙牧归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的肚子一疼,更别提被他抱在怀里,有点压迫到了。
龙牧归吓得脸都白了,“来人,快来人。”
人很快就涌了进来,老院使又再一次请脉。
“娘娘是受了惊吓。”老院使狐疑加不赞同的目光落到了帝王的身上。
龙牧归整颗心都是抖的,嘴唇微微打颤,“她不要紧吧?”
他刚刚只是一时情绪太过激动,忘了她情况特殊。
见皇上也被吓得不轻,老院使暗自叹了口气,“没有大碍,但娘娘临盆在即,还是尽量不要让她受什么刺激,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