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世问自己,却找不出答案,自从和朝露相遇以后,他的脑子始终混乱,从来没有清楚过。
“宗世。”
再这么下去,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他还能有清醒的一天吗?
“宗世。”
他真的不是有意骂她,他只是太生气了,毕竟他身负看管的责任,不能不对她严厉些……
“宗世!”皇上几次呼唤黄宗世未果,干脆扯开嗓门叫他。
“是,陛下!”黄宗世为了掩饰自己没有专心参与讨论,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装模作样。
“你在发什么呆?”皇上皱眉问他。
“微臣在看书。”他把书翻得劈哩啪啦响,一边对皇上微笑,怎么看都可疑。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佛经感兴趣了?”皇上没看见封面,李英豪眼尖,连书名都看得一清二楚,反倒是黄宗世自己一脸茫然。
“佛经?”
“大悲咒,你正拿在手里。”李英豪挑眉提醒黄宗世。
黄宗世翻回封面,才发现他好死不死竟然拿佛经,这下可要糗死了。
“大悲咒,是观世音菩萨的大慈悲心、无上菩提心,以及济世渡人、修道成佛的重要口诀。”李英豪缓缓说道。“其中一字一句都包含着正等正觉的真实功夫,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是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主要部分,共有八十四句。”
李英豪看似在解释大悲咒的出处,其实是在提醒黄宗世正视自己的心,不要对自己设限,更别做出口是心非的事,只会显得自己虚伪。
黄宗世起先没听懂他的暗示,还要皇上在一旁干咳,他才恍然大悟,脸迅速胀红。
“我们的李大人,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什么都懂。”皇上走到黄宗世身边,将他手上的大悲咒拿走摆回书架,还对他眨眼。
这下黄宗世更尴尬了,如果连皇上都听懂李英豪说什么,那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早就被看光了。
“皇上。”
门外传来吴太监的声音,应当是有要事,才会在他们商量事情时前来打扰。
“有何事?”皇上问。
“黄大人府上派人到宫里传话,说朝露公主坐在树上不肯下来,请黄大人回去一趟。”
才说没有秘密,就真的没有秘密,他和朝露失和的事马上露馅。
“陛下,请恕微臣告退。”黄宗世这回不待人催,自己反而比谁都着急,一听见朝露又在闹脾气,马上赶回去安抚她。
“快去吧!”皇上挥挥手要他快滚,反正他的心也不在这儿,不如回家休息。
黄宗世连礼都没行就快步离开御书房,皇上的眉毛挑高到差点恢复不了原状,这好像是宗世头一次如此无礼?
“陛下,您这本大悲咒还真是放对地方。”顺手就被宗世拿到,佩服佩服。
“哪儿的话?”皇上微笑。“纯粹是运气好,朕也料不到宗世竟然会在我们谈论西北局势时看书。”
这本是他的强项,是他出锋头的时间,结果他不参与讨论便罢,还把时间拿去翻大悲咒,观世音菩萨果真是普渡众生,连宗世这根大木头,都能长出花蕊来。
“方才讨论到哪儿了?”继续。
“倘若我们真的和耶摩耶族打起来,走哪一条路线会比较方便补给……”
御书房内,君臣二人认真讨论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事。宫外,黄宗世快马加鞭,赶着回家安抚朝露。
他就觉得奇怪,这回她不吵也不闹,一点都不符合她的个性。现在可好了,她又开始闹了,可他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如释重负。
“喝!”他用力踢马月复,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经回到府邸。
“公主人呢?”他还没来得及下马便问总管。
“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上说要看风景,不管咱们怎么劝公主,她都不肯下来。”总管指着院子最高、最大的那棵树,烦恼回道。
黄宗世顺着总管手指的方向,远远就瞧见朝露坐在粗大的树枝上眺望远方,一脸不快乐。
他跳下马,将马丢给总管以后直接往院子走去。
这个方向……是御书房的方向吧!不知道皇兄此刻在做什么?
坐在树上无聊的张望,朝露开始想念起皇宫的一切,亦十分想念皇上。
曾经,她把皇宫当成牢笼,成天只想往外跑。因为难得有机会出宫,所以一遇上好玩的事她一件都不愿意放过,以她放走土锡尔族进贡的马为例,就是因为她听说土锡尔人养的马,速度快到像用飞的,如果一大群一起跑,会看到骏马群飞的景象,相当壮观。
结果是她误信谣言,害惨了驻京官兵,为了捉回那些骏马,官兵们满街跑,至今还有一匹尚未追回。
都是她的错,她对不起皇兄,更对不起那些追马的官兵。
她好想念皇兄,也好想念宫里的生活,她好想回宫里去……
“公主。”
朝露对皇宫的思念正浓,黄宗世的声音冷不防从树底下传来,朝露没地方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坐在树枝上等黄宗世上来找她。
院子里的这棵树,可比皇宫内的那棵要矮多了,他只需要随便蹬几下,就可以到达她坐着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怕高。”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这棵树的高度虽然不是特别突出,但根扎得很深,树干非常粗,连横生的树枝都比一般树粗五倍,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
“这棵树又不是特别高,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不自在的往旁边挪,好像很讨厌和他靠近,黄宗世不禁叹气。
“你在生气吗?”他宁愿她大吼大叫,也不要这种刻意的沉默,令人窒息。
朝露摇摇头,她没生气,只是觉得……很沮丧。她做了很多努力,想要当好他的妻子,结果反而越弄越糟,害他没面子。
“公主……”黄宗世想跟她道歉,当时他太生气了,说话很不好听。“那天我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是应该在当班吗,怎么突然间回来?”朝露很明显不想听他说话,于是改变话题,黄宗世一阵无奈。
“因为我听说你一个人待在树上,怕你下不来,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他解释。
“总管也真爱大惊小怪。”朝露耸肩。“不靠你,我自己也能下树,干嘛非得叫你回来不可?多事!”
“他也是怕你出事。”他可以感觉到她在刻意疏远他,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放心,我可以照顾自己。”她又不是瓷女圭女圭,就算真掉下树也不会摔碎。“倒是我好像又妨碍到你工作了,你是皇兄的贴身护卫,不能随便离开皇兄,以后别动不动就回家,会让人看笑话。”
朝露闹了半个月,这会儿突然变大人,让黄宗世很不能适应。
“确实我不该离开皇上。”他懊恼到忘了该保守秘密。“七王爷的余党蠢蠢欲动,试图和甸王联手造反,耶摩耶族又时不时出兵骚扰边界──”
黄宗世几乎把秘密全泄漏光了,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住嘴,转头着急地看着朝露。
他本来以为朝露听了以后会紧张、会不知所措,可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所以现在是内忧外患了?”她甚至还能冷静分析。
“你不惊讶、不害怕吗?”黄宗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的这些事一旦成立,她身为皇家公主,多少会遭受波及,可她却一点都不惊慌。
“我已经习惯了。”她淡淡回道。“我和皇兄这十二年来,遭遇过太多次类似事件,每天每夜都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早已见怪不怪。”
朝露或许天真浪漫,但她并不傻。
偌大的宫中,只有她和皇上是太后所生,自然而然成为箭靶。他们的母亲出身高贵,又美貌过人,但娘家的势力其实并不强,只是血统高人一等,说她是没落的贵族并不为过。
也因此,当她一过世,她的娘家又无力支撑她遗留的稚子时,皇上和朝露就成了后宫中的孤儿。两兄妹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靠着先皇对他们的宠爱,躲过宫廷的争斗,皇上更是靠着先皇对他们母亲的思念,保住太子之位。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不时有人提议废太子,更多嫔妃争着要当朝露的娘,朝露小小年纪就被争来夺去,很早就看清后宫嫔妃的嘴脸,等到她哥哥正式即位,之后又大小政争不断,虽然到最后都平安没事,但过程有多折磨朝露可想而知。
这些事大光国的人民都不陌生,也厌倦皇亲贵胄们相互之间的争权夺势,所以他们非常支持现任的皇帝欧阳夜幕,在他大力推动改革之下,百姓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加上近两年来他大刀阔斧整顿吏治,查办了不少贪官污吏,更是大快人心。
总的来说,欧阳夜幕在民间颇具声望,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但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人人买帐,应该说因为他推行的改革伤害了许多人的既得利益,这些势力凝聚起来,就成了祸害的根源,政变之说也随之而来。
“驸马,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朝露忽地对黄宗世提出要求,他凝视她的脸,发现她非常认真。
“什么事?”
“请你保护好皇兄。”朝露说道。“既然连云海哥哥都扯进来了,就表示这事非同小可,以后我再也不会吵你——不,要我不再和你说话都行,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护好皇兄的人身安全。”
第5章(2)
朝露这番话,彻底改变黄宗世对她的印象。
过去他以为她只会任性胡闹,不懂别人的用心,事实证明她比他想像中懂事得多,而且非常爱护自己的兄长。
相较之下,他反而显得心胸狭窄,只顾自己的感受,完全没为她的立场着想。从头到尾,她就被蒙在鼓里,以为这是一桩真的婚姻,会想和他亲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有时行为较为大胆,也是因为他冷落她,不得已才采取激烈手段,他却把她贬得一文不值,甚至撂下重话。
事到如今,他除了想跟她说对不起以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如果她不肯原谅他,也是他自己活该,怨不得别人。
“公主,我——”
“我不会再要求圆房。”朝露抢先一步表明立场。“不管其中有什么理由,既然你和皇兄已经达成协议,我也只好接受,所以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做那些愚蠢的事让你下不了台,害你失面子。”
朝露仿佛一夜长大,变得体贴又明理,黄宗世欣慰之余,同时觉得失落,就好像他弄丢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
“我才想跟你道歉,我把话说得太重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他笨拙解释。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觉得我丢脸吗?”她眨眨眼,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易原谅她的行为。
黄宗世点点头,朝露瞬间展开笑颜。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激动地抱他,完全忘了他们此刻就坐在树上。
“小心!”黄宗世急忙稳住两人的身体,但朝露的撞击力道太大,他们终究还是掉下树去。
砰!
黄宗世并且做了垫背,帮朝露挡住所有冲击,朝露想当然毫发无伤,他就没这么幸运。
他的后脑勺……
“驸马!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朝露发现他痛苦得皱眉头,惊声尖叫,黄宗世无奈地笑了笑。
不是说,靠她自己也能下树?就会说大话!
“公主。”他一边用手揉后脑勺,一边喊朝露。
“什么?”他的后脑勺该不会撞出洞来了吧,怎么办?
“别再爬树了。”
*
自从那天朝露承诺不再吵黄宗世,她就真的没再来找黄宗世,过去黄宗世连待在房间批个公文都害怕会被她突袭,现在他的院落安静得可怕,别说突袭,她还会刻意绕道,避免与他见面。
这证明朝露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黄宗世又发掘到她另一项优点,只是不晓得怎么搞的,他不是太欣赏她这项优点,尤其昨儿个他特别提早回来,下人却告诉他朝露去找海珍珠玩时,他的脾气几乎爆发,他已经有多久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他都快记不得了。
今天,他比昨天又提前一个时辰回府,一踏进大门就急着召总管问明朝露的去向。
“陈总管,公主她……”
“回大人,公主今儿个又出门找李夫人,至今尚未回府。”总管回道。
“又去?”
“是的,大人。”
她已经连续十天都去找海珍珠,黄宗世差点儿就想冲到李英豪家把她抓回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黄宗世的牙根咬到快断掉,她这也算为人妻吗?老是躲着丈夫,像什么话?
“那小的告退了。”总管看得出来黄宗世十分生气,他对公主似乎产生一种新的感情,只是他自己还没察觉。
总管走后,黄宗世的心情仍然无法平复,他在花厅来回踱步,几次望向门外,依旧不见朝露的人影。
都已经过了申时,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黄宗世的鞋底走到几乎快磨光,花厅外头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管了!他要去把她抓回来──
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着急的丈夫,黄宗世停止踱步,强迫自己冷静。
是他自己说要和她保持距离,三番两次将她推开的人也是他,如今她只不过晚一点回来他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算什么?是想闹笑话吗?
黄宗世总算暂时找回自己的理智,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官服月兑掉换上常服,然后命下人烧水洗澡,最后甚至还吃了晚饭,朝露仍然在外滞留未归。
“公主……”
“尚未回府——”
砰!
他气得捶桌子,吓坏一堆仆人。
“大、大人!”
“没事。”他额暴青筋。“把桌子给收了,别等公主了,我先回房。”
说完,他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留下仆人彼此互看,没有人敢说话。
回到房间,他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冷却,总觉得胸口有一把火在烧,而且谁也灭不了火,除非朝露回来。
他是怎么了,为何如此迫切想见她?她只不过是皇上托给他照顾的重要客人,两年后即将完璧归赵,他和她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黄宗世总算想起自己的角色,他是保母,不是朝露公主真正的丈夫,千万别弄错。
重新将自己的角色界定好以后,黄宗世的心情果真平静许多,甚至还能专心批公文。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所有公文批完,书案前的油灯也快燃尽。
现在是什么时辰?
黄宗世只顾着工作,没注意听更声,但以门外只留两盏灯笼判断,应该已过了亥时,大伙儿都上床歇息。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也上床准备睡觉,但他只要一想到朝露可能还在李府,胸口的那一把火又重新燃起,怎么也睡不着。
该死!他干脆从明儿个开始罚她禁足算了,看她还敢不敢成天往外跑?
黄宗世躺在床上仰望床顶,心情糟糕透顶,既无睡意,也没有力气下床问总管朝露回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