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之后,她忽然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都能往天上飞了,心头不再沉沉地,压着大石似的。
模了模段玉聿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烫,她心下大安,把被子拢了拢,搬了张圆凳坐在床边。
一阵困意袭来,瘦了一圏的小脸蛋频频点着,她以手托着洁白的下颚,却止不住它的下滑。
南风吹进屋内,叫人昏昏欲睡,连日来没什么休息的夏和若只觉得眼皮沉重,上眼皮和下眼睑慢慢相遇。
她刚睡着不久,烧了三天的段玉聿便缓缓睁开幽瞳,他先是茫然地看看上方陈腐老旧的屋梁,又想到受伤前受到的埋伏,目光骤地一厉,刀尖般锐利扫视四周,却意外看见床边趴伏着一颗黑色头颅。
这是……
犀利的眸光落在女敕如水的小脸上,那寒冽的冰飞快的化为柔柔湖水,将其紧紧包围。他不发一语的看着她,小巧的红唇微启,一进一出的呼吸,呼出兰芷香气,挺直的鼻梁有蚊子叮咬的小红点,跟着呼吸起伏一上一下,偶尔还抽两下保持鼻息畅通。
真是个有趣的小人儿,叫人百看不厌,若是养在身边当爱宠,肯定会有不少娱人的乐趣。
“爷……”
看人的兴致忽地被打断,段玉聿眉头一紧,皇家威仪立现,他看也没看一眼神色欢喜的手下。
“怎么才来?”
“属下——”
负伤的千夜刚要开口,段玉聿的长指一扬,做了个“轻声”的动作,要他放低声音,最好别吵醒人。
千夜微怔,眼神一闪,用眼角余光瞥视睡得正熟的酿酒女,含在口中的话轻如流云般飘出。
“属下来迟,请爷责罚。”他找了数日,在附近来回数百回都没找到人,因为他从未想过王爷会躲在小作坊养伤。
“不迟,爷还没断气,可惜找到的不是一具尸体。”段玉聿冷讽,之前中箭的肩膀微抬,他感到微微的凝窒。
还是伤到了。
“爷恕罪,属下……”千夜急于解释,这次实在是负伤太重,加上人手实在不足,紧急调派来的支持昨日才到。
段玉聿一挥手。“爷不听推月兑的借口,你只要告诉爷死多少、伤多少,我们这次要找的人找到了没?”
要找的是前太子余孽。
“死二十七名、伤五十六名,长英总管也伤得很重,大腿挖了块肉下来才取出卡在骨头缝的箭头。”还不能下床行走,哼哼唧唧的嚷着要寻爷,说生要见人,死就陪葬。
“的确是一大损失。”目色一沉,段玉聿面色隐有怒意。
“属下等人查遍了消息中所说的山脉,确实有一座山月复被挖光,里面建了一座碉堡,能住人,也可做黑市买卖,但我等去时已空无一人,连点东西都没留下。”走得干脆利落,彷佛早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朝廷有人与他们互通有无。”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昔日的保皇派拥护前太子一脉。
自古以来,九五之位为人所向往,稍有野心的人都不肯放过,执着地踏上你争我夺的血洗登帝之路。
先帝为长不为嫡,足足长了前太子九岁,所以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在前太子尚未长成参天大树前先下手为强,予以迫害,使其在争夺中落败,东宫一百七十二口无一悻存。
谁知在多年后竟会冒出一个前太子遗孤,宣称要为前太子报仇雪恨,夺回他原来的位置。
这话说得可笑,先帝都死十年了,想要寻仇下阴曹地府去,冤有头、债有主,找原主打一回。
偏偏皇上相信了这荒谬之言,担心有人抢他的皇位,暗下旨意要他悉数剿灭,不能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可是他敢确定,第二波围攻他们的人绝非前太子遗孤一脉,他们使用的是精钢铸造的兵器,然而这些兵器只掌控在少数人手中,而且只能用于军中。
他带过兵,了解军士们的装备,那一群人进攻神速,左右移动的方式宛若演练过几百回,互有呼应,且跟军中御敌的阵式有些雷同,每一步踏出都精准无误,纪律严明。
若说他们不是军伍出身,他铁定不信,有一些杀人技巧还是他当年教出来的,如此杀起人来更流利,风动人断魂。
“天子脚下,我们不便查得太深入。”千夜的意思是,该避免引起皇上的猜忌,认为爷有不轨之心。
皇上刚登基那几年不是这样的,他十分信任段玉聿,因侄大叔小,相处有如兄弟,有时还会过两招,刀剑交辉。
可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段玉聿出兵打仗时,皇上身边多了不少长袖善舞的谋士,为了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排除异己,拉党结派。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有心人做好完善布局。
皇上终日沉浸在朝臣的进言下,叔侄间终于产生微妙而意味深长的变化,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缝悄悄出现,使人心异动。
这时又有传言先帝留有遗诏,指段玉聿其实不是先帝的皇弟,而是他的第十子,诏书中传位长乐王段玉聿。
这流言在京城大肆传播,人人口中谈论此事,猜测着段玉聿到底是何人所生,其母是谁,且太皇太后为了掩护此事,居然甘愿将他认到名下,上演孙子变儿子这等大乱人伦的戏码。
事实上这全是无稽之谈,太皇太后十二岁入宫,十三岁正式侍寝,十四岁有孕,生下皇长子,即是先帝,此后再无所出,一直到四十岁那年又怀身孕,这才产下与先帝相差二十五岁的小儿子。
这些在皇室起居注中皆有记载,太医、宫女、太监等二三十人在场,还有文史官,根本无法做假。
可是偏听偏信的人实在太多了,宁可相信坊间的流言,加之一传再传,任由实情掩没在众说纷云之中。
最后为了破除流言,杀伐决断的段玉聿带了几十名亲卫出京,从此不再碰触兵权,以吃喝玩乐的放荡模样在封地各处乱晃,让人忘却他曾经是手握杀器的人间阎王。
“皇上犯了和他父皇一样的毛病,希望他能活得比先帝长寿。”段玉聿勾起的唇角有抹讽意。
先帝后来越发多疑,整天疑神疑鬼,认为有人要害他,不敢喝酒,担心宫中膳食有毒,宠幸嫔妃之前一定先彻查一番,侍寝女子全身赤果从头到脚被人模个三、四回,确定没私藏武器或毒物方可。
在如此大张旗鼓的紧张氛围下,不利受孕,因此已三十多岁的先帝膝下才三子二女,其中一子还体弱多病,难到弱冠,而后宫之中有将近一千名妃嫔,大半承宠过。
先帝的多疑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风一吹动树叶造成树影晃动,他便大叫“有剌客”,他是被自己吓死的,死时骨瘦如柴。
“爷,前太子那边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千夜怀疑有人带着他们的人在兜圈子,绕来绕去,是一个圈套。
段玉聿偏头想了一下。“查。”
都在他的地头了,不查个分明,怎对得起自己?
“是。”
“我们有多少人在东兴县?”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止别人会玩,他也颇为擅长,尤其是慢慢把老鼠玩死。
“一百七十八名。”千夜指的是精锐侍卫。
“派几个去京城玩玩,把京城的水玩浑了,尤其是那几家爱胡闹的,死几个嫡子,弄残一些嫡女,就像几滴水滴入湖泊里,起不了波浪。”他太久没回京了,老家伙们都忘了他究竟有多凶残了。
“是,王爷。”千夜莫名兴奋起来,王爷又要发威了。
“尽量找出追杀我们的人,杀,一个不留。”在他的封地也敢高举屠刀,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千舞、千凝已经在做了,第一拨人已诛杀完毕。”一百零六人同一日上路,黄泉路上不孤单。
“去查查西陵王、武真王、东汉王,看他们这几年有没有安分守己。”只怕又有人不安于室了。
“爷的意思是他们连手了?”三个各有藩地的王爷若连手在一起,的确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不无可能。”
西陵王和段玉聿同辈,排行十八,同样是皇上的皇叔。两人是目前仅存的两位叔字辈皇亲,其他人都死于皇位争夺中,他们的子孙最多封郡王,降等袭爵。
而武真王和东汉王是助先帝夺位有功而受封的异姓王,两人平时看似不和,常有争吵,但武真王娶了东汉王之妹为王妃,武真王的女儿嫁入东汉王府,为一宗妇。
且三王他们的姻亲关系紧密结合,西陵王的四名妾室中,就有两名来自东汉王和武真王的族妹,同侍一夫的姊妹相当融洽。
“爷,要切断他们的连系吗?”敢让他们的爷操心就该死。
“你们看着办,爷的人不怕事,就怕事儿小。”他言下之意,有他撑腰,闹个天翻地覆也无妨。
“是的,爷,属下绝不令您失望。”继七年前怒砸敌国宫门后,终于有机会再大干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