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贝勒爷如此积极,”里屋人叹道,“完全不像您平素的行事。”
“先生,你我曾有抚琴畅饮之谊,还望先生看在多年深交的份上,答应玄铎这一回。您也曾说,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你志在做大隐之人,今日有机会得偿所愿,何必推辞?”
“容我考虑一二……”里屋人仍在犹豫。
“先生,若能移步出来一见,玄铎保证,您会立刻点头。”
“哦?里屋外有什么?稀世奇珍?”董思成玩笑道。
“先生一看便知,比稀世奇珍更可贵。”玄铎却卖着关子。
终于,里屋人抑不住好奇,绕过屏风,现身里屋外。
东莹抬眸,认真打量此人,只见对方四十岁上下,比乾隆稍长,清须拂面,甚是儒雅,颇有卧龙凤雏之姿。
对方看见她,脚步霎时止住,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上呈现惊愕的神态,久久不能回神。
“先生,这是我的福晋,”玄铎介绍,“刚成亲没有多久,领她出来散散心。”
“福……福晋……”董思成直盯着东莹,身形僵立,“和硕公主?”
“没错,”玄铎点头,“先生知道我的福晋?”
董思成彷佛从梦中惊醒,自知失态,连忙向东莹行礼,“给公主请安——”
“先生快快请起,”东莹有些不知所措,“您是朝野敬佩的大贤之人,不必如此多礼。”
说实话,她觉得这个姓董的有些疯疯颠颠,否则就不会那样怪异地凝视她。不过,自古圣贤多怪癖,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先生,今日公主与我一道前来请先生为朝廷效命,不看在我面上,也该看在公主的面上啊,”玄铎从旁道,“若能说动先生,皇上一高兴,会更加疼爱公主。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董思成凝眉深锁,似陷入沉思。
“先生若同意,可立刻入住查哈郡王府,从此以后,玄铎有事可随时向先生请教,先生也能有个栖身避雨之所,不必孤寂。”
为何这番劝说似有深意?虽然从表面上,东莹听不出异样。
静默半晌,她竟看到董思成默默点头,态度与之前如天地旋转。
“好,我去,”他答道,“从今以后,还请贝勒爷多加照顾。”
他同意了真没想到,就如玄铎所说,只要迈出里屋,便会同意。
到底是什么让他点头的?这屏风外,到底有什么,让他改变主张?
东莹满脸迷惑,一头雾水。然而,她终于放了心——玄铎立功一件,今后,无论家中朝中,亦有立足之地了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受任何阻碍,顺利进入她的厢房,不必再死皮赖脸地硬闯。
玄铎觉得这里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桌上一只水晶瓶里插着露水欲滴的新鲜花朵,彷佛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贝勒爷请坐。”婢女卑躬地替他摆好椅子,“公主一会儿就来。”
冷不防地派人把叫他来,自己却不见踪影,这个东莹到底在搞什么鬼?玄铎笑了笑,不以为意。
近旁搁着一部《花间词集》,似是她平日的消遣,玄铎顺手翻了起来,只见书中有不少红字批注,想必亦是她阅读时顺手写下的,原来她竟与他一般,喜欢斜风细雨、信步闲庭、清致雅景……
“看什么呢?”出神中,东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玄铎回眸见,却见她亲手捧着一只瓷盘,立在门前。
“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玄铎笑道。
“谁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她呶呶嘴,将瓷盘搁下,一把夺过那书,塞入柜中。
“藏也没用,我都看熟了。”他故意逗她。
“你看见什么了?”她不由得微微脸红。
“雨打荷花清幽处,湖光水色共赏时——”他莞尔,“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再清幽冷僻之处,只要有人陪伴共赏,便不会觉得孤寂,是吗?”
东莹一怔,没料到自己几笔隐晦的抒情,他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明白,彷佛蜜蜂钻进了她的心里……幸亏当时没有多写,否则一并被他看了去,岂不要羞死了?
“少啰唆,吃饭吧!”她连忙岔开话题,板起脸道。
“吃饭?”玄铎眉一挑,“不要告诉我,你叫我来,是想请我吃饭。”
“今天闲极无聊,到厨房做了些膳食,我一个人又吃不了这许多,只好叫你来了。”她嘴硬地道。
“真不是故意请我?”
“当然!”
其实……是想谢谢他吧?为了她,他不惜与和婉杠上,如此维护她,倒是她长这么大不曾得到过的关怀……
思前想后,无以为报,唯有亲手做几道小菜,聊表寸心。
第4章(2)
“我这个人怪得很,请我吃饭可难了。”玄铎看着她起伏不定的表情,窃笑地逗她。
“怪?”东莹信以为真地瞪大眼睛,“怎么个怪法?”
“我呢,不喜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亦不放在眼里。”他摆出一副臭架子。
“那……你喜欢吃什么?要吃龙胆凤肉吗?”东莹睨他一眼。
“非也非也,”玄铎呵呵直笑,“我呢,喜欢清晨才掐下的菜尖,枸杞芽儿也行,南瓜花儿也行,就着这股新鲜劲,用素盐一炒,或者清汤一炖,吃在嘴里最觉可口。”
这不是在故意为难人吗?这是王府,又不是菜园,哪里来的新鲜瓜菜?就算这会儿派人去郊外采买,也来不及了!
“罢了,改天再请你吧,”他心里不禁有气,“偏我做的就是大肉大鱼,想必不合你胃口,我倒省了事!”
说着端起那瓷盘,回头就打算倒到门外。
“那岂不可惜?”他一把拉住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今天就将就着吃些,改天公主再请我吃顿可口的。”
这是什么鬼话?她做的膳食,就算不是新鲜瓜菜,难道就不可口了?
“我怕委屈了贝勒爷。”东莹狠狠地瞪他。
“自从娶了你,我的委屈还少吗?”他故意回呛她,弄得她一时间无法言语。
愣怔中,他已经拿起筷子,夹起瓷盘里的佳肴尝了起来,不料,只尝了一口,他的脸色竟微变,又继续尝了另一口,倏忽沉默。
“不好吃吗?”东莹看着他古怪的表情。
“这是……鱼?”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对啊。”
“怎么没刺的?”尝进口中,满是鲜女敕的鱼肉,不见半根卡喉的细刺。
“你不知道吧,”东莹瞬间得意起来,“这个叫鱼酿——将整张鱼皮剥下来,掏出鱼肉,挑去鱼骨鱼刺,剁碎了再酿回皮中,过程复杂得不得了。”
“这是……你亲手做的?”玄铎深深地瞧着她。
“对啊,本公主厉害吧?”她自豪地笑起来,“我这道菜,比宫里御厨做的都好,他们只知道将鱼肉剁碎,拌以瘦肉、生,口感太瓷实了,我则用鱼肉,拌了豆腐、水菇,又鲜滑又爽口,一般人我还不让他吃呢……”
话未落音,她的双颊不觉又绯红。
一般人不让……偏让他吃了,这说明什么?是否表示,他与她之间,已经跨近了一大步,不再似陌路人了?
“堂堂公主,还有这手艺,真没想到。”玄铎低声道。
“以前在宫里闲着无聊,学的东西也多。”她垂眸,不好意思起来。
倘若她是正牌公主,也不会这样勤奋好学了……正因为知道自己尴尬的身份,才肯时时刻苦,多学一样本事,以保护自己。
“东莹——”他忽然伸手抚了抚她垂落的发丝,“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最贤慧的女子,恐怕也没有你这做菜的手艺。”
她一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在心湖四周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