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到七老八十都没能享到你们三房半点福气,你院子里那个女人倒是好命,人参燕窝鱼翅轮流着漱口,呵,还山东阿胶呢,可曾想过孝敬我这老太婆一分半点?”指头有长短,儿子就算一样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也分亲疏远近,她每每只要见到这个读书不成,做生意也平平的儿子,眼里就长针眼,心里就有气。
发作他,多少带着因为拿捏不到乐不染的怒气。
可接下来的事又非要他去办不行,这才把眼不见为净的老三又叫过来。
“娘,您的话儿子不明白,您不想见青娘,我也让她少在您跟前出现,她到底又哪里惹您不快了?”
“你自己回去问问你那跟我对着干的女儿,仗着在外面不明不白赚了钱,用她来路不明的银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娘,您这话也太寒碜人了,什么来路不明的银子,染姐儿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她不是那种会与人不清不楚的孩子……”乐启钊这些日子虽然回家倒头便睡,两耳不闻窗外事,母亲看妻子女儿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总归是不知染姐儿做了什么让母亲不开心的事,母亲找碴。
“住嘴,回去告诉染丫头,乖乖的把庄子、田地宅子的契书交出来,我便让她顺利的嫁出去,还有,要是她听话,布庄的掌柜位置还是你的,要是不知好歹,就别想出我乐家的大门。”
“娘,您又不缺那点钱,染姐儿就要嫁人了,还是那样的人家,身上有点银子傍着,也有点底气,她要是嫁得好,也会回来孝敬您一二的。”他几乎要叫了出来。
乐启钊心底无比憋屈,这些年他做牛做马是为什么?委屈妻儿屡屡的退让忍耐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从母亲这里得到一句称赞,说他做得好。可母亲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更不可能有。
而因为他那点私心,连累了妻子女儿……
“大胆!我叫你做你去做就是了!”乐林氏没想到这说一他不敢说二的儿子居然反驳她,这三房是串通好要忤逆她了是吧?
乐起钊委屈的眼眶都泛红了。“娘,您逼着染姐儿要她的私房,是为了大哥吧?”
乐林氏重重拍了下圈椅的扶手,眼底没半点被识破的心虚,反倒豁了出去一般。
“你还敢问,我要不是为了周全这一大家子,何必这么用心计较,老三啊,你和你那媳妇也不反省反省,瞧着把染姐儿教成了什么样子,不孝不敬不悌,不知礼,不明规矩,不懂廉耻,要是我都没脸见人了,这个家要不是有你大哥撑着,哪来你们几个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过着优渥的日子?如今你大哥想往上升一升,我们不帮他谁帮他,我今天把话揭在这,你们谁要挡了老大的青云路,就给我搬出去,我们家不养忘恩负义的无用之人!”早该把这家子撵出去了,半点都不知道感恩图报,不省心的!
乐启钊的嘴张了又张,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如槁木的离开了正房。
他在书房里发呆了半天后,去了杨氏的院子。
尽避夫妻关系疏离,但终究也成亲这么多年了,杨氏看着浑身酒意未退,神情却无比清醒的丈夫,直觉有事。
“青娘,你嫁给我这年,可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杨氏没有回答,瞥了这枕边人一眼,“你可是在婆母那里受气了?”
乐启钊的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这是没有吧,他的结发妻子跟着他,连一天的好日子都没过过,他艰难的启齿,“娘说……”
说什么?要他这当人家亲爹的去挖出女儿的体己,供大房用?他忽然语塞。
多么熟悉的场景。
之前,为了大哥,他放弃了女儿,这回,又是为了大哥,他到底要退让什么时候,他娘才能见他的好?
“如果你要说那些我不想听的,趁早把那些话收回去。”一听到丈夫说出那两个字,杨氏便不想再听下去。
她嘴里还喝着女儿让人买回来的补品药膳,房里摆着女儿送来的银霜炭盆,他这爹却打起女儿的那点体己的主意,婆母要丈夫回来转述的话从来没好话,她已经厌烦到不行,这回又要他们三房拿出什么来?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贪得无厌的老太婆还要什么?
“我——”
“如果你还有时间替婆母传话,倒不如想想自己将来怎么办?我听说四弟打算要接二伯的庶务,这个家……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如果染姐儿肯把银子拿出来替大哥铺路……”
又是这句话!这句话挑起了杨氏敏感的神经。
“你想都不要想!”她虎着脸,用乐启钊从来没见过的厌烦神情冷瞪着他。
一向没有大声讲过话,脸红过的夫妻,因为杨氏的态度转变,乐启钊在一向好说话的妻子前面碰了个大钉子。
“你眼里除了你娘还有没有我们娘住?你继续这么昏聩糊涂下去,我们娘儿仨也不指望你了,我们搬出去住!我就不信活不下去!”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重。
乐启钊像被针剌到了般的跳起来,挥着大袖。“你胡说些什么?”
“是你逼我的!”
三老爷这一夜在书房搭了铺,宿在那,杨氏睡在自己的院子。
这对夫妻算是闹崩了。
消息传到乐不染那里,她正忙着,就算知道爹娘闹了龃龉,却只是听听,丝毫没有去劝和的意思。
她是觉得没什么,她对乐家,也就是这样了,而且,就算乐启钊和老太太不欢而散,吵归吵,乐启钊恐怕没有任何能够想改变妻子小孩生活的想法和行动。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人,懦弱、愚孝,没有任何勇气反抗的念头,觉得有那样的念头都天逆不道。
所以,乐不染也不指望道个便宜爹,对于把原主逼迫到无路可走,打算玉石倶焚的乐家,她实在投入不了什么感情。
唯一能叫她心软的只有那个弟弟。弟弟,她很喜欢。
乐不染正挽起袖子,穿着裙兜,头发高高的用簪子挽起来,露出白藕般的胳臂握着石杵,用力的研捣着扁扁瓷盆里的事物,盆中有水,水里是研磨得极细的颜料。
长长的案桌上放着好一个大盒子,盒子里是各色的矿石。
赭石块、蓝铜矿、孔雀石、雌黄、朱砂、高岭土、藤黄、铅丹、硨磲……全是她花钱叫人搜罗来,或是去作坊买回来的。
也庆幸她所在的这年代,这些矿石不像现代那么难找,有的还近乎绝迹,但也使了不少银子才买到这些。
拿硨磲来说,是海洋最大的贝类,是稀有有机宝石,白哲如玉,是佛教七宝之一,研磨之后,用上好的阿胶调色,其洁白无瑕,可以保宣纸不褪色。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矿物颜料,还有植物,譬如可以炼成胭脂的红蓝花,长在地里的蓼蓝草、用海藤树皮炼制的藤黄……真的想做,一辈子够琢磨的了,只可惜就她一个劳力,日暖要替她打点前后,人手严重不足,植物颜料暂时是做不了了。
传统的水墨画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黑灰白,虽说经过笔法渲染,意境深远,但是添上这些自然颜料,像由远及近的黛山,由春到夏的绿叶,由深至浅的湖色,漂洗妩媚的胭脂,跳
跃的藤黄,清冷的花青……它们呈色持久鲜艳,较之水墨画,彩墨画在色彩上丰满、明快又鲜亮,而且,这些颜料可保千年不会褪色,是现代手段生产出来的颜料无法代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