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旭镛有才有能、有智有谋,虽然善兵事,但他对感情太过偏执,光是多年无出仍然不肯再娶侧妃这点,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许此事,期待李萱能为旭镛留下一儿半女,却没想到李萱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是的。”
“你确定?朕记得,当年你同旭镛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
“当时年幼无知,奴婢知道错了。”
她垂下长睫,苦苦一笑。
年幼无知的心、年幼无知的自信,年幼无知的她认定了二皇子,便以为人家非娶她不可。
真是蠢,娶她有什么好,无权无势,有的不过是个空壳封号,性子骄傲、脾气拗,了不起赢在一张过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这张脸不也已经毁了?倘若再无自知之明,连她也要鄙视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与自伤中,没发现周旭镛深邃目光中翻腾不已的情绪。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镛,儿子眼底的挣扎他懂,也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够出宫,万望皇上成全。”
再次伏地长揖,她的话于众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这是想以退为进,企图谋求更多吧。
有人想,冷宫真能让这般骄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变?有人忖度,三年过去,她的心机更深沉,不知她背后有什么目的?李萱简短两句话,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万念。
皇帝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扫去一眼,见她拳头紧攥,面带愤懑,他想起皇后临终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无戏言,朕向皇后允诺过你的终身,自然不会耽误你,你先到永平宫待着吧。”
永平宫?五皇子周煜镛的永平宫?!皇帝话一出,许多人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凑成对儿?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岁那年从马上落下摔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如今发话让李萱到永平宫,皇帝待李萱是什么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别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想跟着冷笑几声。
皇帝话虽没说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给周煜镛,只待三年孝期一过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说不吗?君无戏言,一句话便是两人的一生。
她紧咬下唇,所以那个梅花村去不了了吗?她只能从一个冷宫移到另一处冷宫?失望在胸口堆叠,眼底闪过茫然,她无言以对。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跪在后头的周煜镛,只见他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戾气。
他愤懑、他怨怼、他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周旭镛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一个被夺去封号的假公主,一个刚从冷宫放出来的恶毒女子,父皇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恨恨地,一双冷绝目光射向李萱纤弱的背脊,好啊!案皇不教他好过,他也不会令她从容。
大丧期间,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后灵堂前,她谨守分际、做好该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尽避皇帝恢复她的身分,她还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因为再没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公主”是个多么空洞的词汇。
千载勳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过往不过虚梦一场,梦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丧之后仍禁足于慈禧宫,得皇帝恩典,能与李萱深夜叙旧。
她们谈过往、谈分别的三年,也谈未来,德妃没有旁徨恐惧,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三年我想得透彻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后宫容不下我们这种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险,能够待在安静的地方远离风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死得那样早?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不是因为对皇上……”接下来的话李萱没说出口,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恶。
德妃看一眼周遭,许多事不能说破,许多事不说比说了强,眼前仍然不是好时机,因此有些事实……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桩,做到又是一桩,皇后挂念着当年夫妻情义,挂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挂念待在冷宫里的你,她与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对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物,我没有可以挂心的。”
德妃缓缓叹息,心疼地抚上她脸庞的旧疤,柔声问:“还痛吗?”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叠上德妃的,微温的暖意贴在脸颊,她贪婪地感受这份温暖。
“是淑妃动的手对吧?她恨你破坏她的计划,那个冷宫原该是我和皇后娘娘待的地方……”藉着搂抱动作,她低声在李萱耳畔问。
“没事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好孩子,我没猜错,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纤柔,心却坚韧无比,你能从失去父母的哀恸中站起来,区区冷宫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这声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
她的笑容让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兴萱儿没有变成满怀怨怼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
她点头,顺势倚进德妃怀中。
“出宫是真心真意,不是虚与委蛇?”
“对。”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为难。”
她隐晦道。
“我明白,我会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从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于皇上将她送进永平宫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也许可以假装染疾而亡,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宫,也许……李萱不愿意悲观,她想为未来尽心尽力,她不肯当第二个皇后娘娘,不要在哀伤中逝去。
柄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干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像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2)
“萱儿。”
一声轻唤,她止下脚步,转身,发现是周敬镛与周旭镛。
抬眸相望,这动作让她露出颊边疤痕,从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伤口,那伤不深,原是可医治的,但……事过境迁,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