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梅看得出此时的梅英世有多么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护不了儿子的。虽然不舍,她还是走到旁边坐下。
这时,梅英世瞪着一旁还站着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钱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为什么也要跟着下跪受罚?
“父亲,我、我做了什么?”她问。
“好、好……”梅英世恼恨地笑着,“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安家真是好敎养。”
听见公爹将自己娘家都扯下来,安智熙便约略知道是为什么了。
“父亲,我没做什么对不起梅家的事。”她抬头挺胸地道。
“你一个良家妇女,居然只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会,惹人非议丢了梅家的脸面,居然还说没做对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齿,“因着你父亲兄长的脸面,我对你一向睁只眼闭只眼,没料却养肥了你的胆!彬下!”
见状,早知大事不妙而跟来的房嬷嬷上前摁着她,劝着,“太太,快跪下跟老爷赔罪认错吧。”
“什……”安智熙满脸的不甘愿及不服气,“我又没……”
“父亲。”这时,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梅意嗣驱前,“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纵了她。”
梅英世眉丘贲隆,“你现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驭妻无方是丈夫之过,该打的是我。”
安智熙惊疑地看着毫无犹豫想代她受罚捱打的梅意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气,声线颤抖,“好、好,我就打你!你们兄弟俩,手都伸出来!”
梅意嗣没半点迟豫畏缩,很干脆利索地便将双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许是气坏了,也是没半点犹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着兄长勇敢捱了十戒尺后,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双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余的八下。
罚完,梅英世怒将戒尺扔向墙角,气呼呼地步出祠堂。
罗玉梅冲上前,抓着梅承嗣那被抽出血来的手,泪如雨下,“承儿……”
“夫人,咱赶紧回去给承爷上药吧。”
罗玉梅原本慌了,经石嬷嬷提醒,这才赶紧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缓缓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个人傻住的安智熙跟惊魂未定的房嬷嬷。
当梅意嗣站起,鲜血自他掌心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过神来,她上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满是鲜血的掌心,心脏彷佛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阵发烫,然后便湿了。
“很疼吧?”她声线有点哑。
梅意嗣神情和缓,淡淡地道了一句,“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
听着,那原本还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敕滑落……
内室里,房嬷嬷取来安家让游医特制的金疮药膏给安智熙。
“这是安家特制的金疮药,能迅速止血敛伤。”房嬷嬷在一旁说着,“当初太太出嫁,这云家老爷特地叮嘱一定要放在嫁妆里的物品,本想着太太性子浮躁好动,易生意时,总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倒是爷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过药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说前头的疗效便可,后面都是多余的。”
房嬷嬷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来。”说罢,她走了出去。
房嬷嬷一出去,内室里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细细检视着他掌心的伤势,不觉皱起了眉头。
“父亲下手可真重……”她说:“皮都旋开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说,她心头一紧。他就是担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罚的吧?他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说什么驭妻无方,就是不想她皮开肉绽吗?
想想,她人生当中还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吃罪受罚呢。
从前她跟弟弟一起捣蛋,弟弟都是赖她头上,每次被罚站或是被爱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视着他。想起他刚才说的“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阵心悸,他对她不是没半点感情的呀!
之前他对她好时,她还以为兴许是长兴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烦了,他才必须讨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来,不是的。
“谢谢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睑注视着他。
梅意嗣睇着她,唇角微微上扬,“你谢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顿。
“前两天我在石狮塘救了你,你可没谢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狭。
她的脸颊微微地涨红,“那天你、你亲了我的嘴,不就是谢礼吗?”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将吻当成礼物送给丈夫的?”
“你问都没问就吻了,那可不是什么情之所至。”她说着说着,脸更热了。
看着她那羞红的脸庞,他眼底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爱怜宠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将他的手一甩。
“唔!”这一甩,扫到了他掌心的伤口,教他皱起眉头。
见状,安智熙惊慌失措,“你没事吧?”她赶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检视着他的伤,歉疚地直道歉。“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脸紧张,他胸腔里奔腾着愉悦满足的浪潮。丧子后的她不一样了,丧子后的他们,也不一样了。
那本该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但此时他却忍不住想着,那或许不是坏事。
世间种种,不管喜怒哀乐,总归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声线低沉却温柔,“我们……”
话未完,房嬷嬷进来了,见两人神情尴尬,安智熙脸上又浮着两朵红霞,敏锐的房嬷嬷意识到什么,她将清水搁下,“老奴去看着春月跟宝儿做事,免得她们偷懒。”说完,她旋身走了出去,还将外面的门轻轻带上。
安智熙心儿砰砰乱跳,但还是力持镇定,“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说着,她拧了条干净的湿纱巾,轻轻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掌上的伤口,她一边擦去掌上的血,一边轻轻地吹着伤口以减轻疼痛感,“痛的话说一声。”
“嗯。”他两只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此时,是他们两年多的婚姻生活里最平静美好的一刻。
她温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伤口,抹上一层金疮药,然后再裹上干净纱布,总算处理好他两手的伤。
“这药如此厉害,我要不要让房嬷嬷给沛泽居送一点?”她蹙眉笑叹,“小叔细皮女敕肉的,恐怕是比你的伤还严重些……”说着,她突然想起方才发生在祠堂里的事情。
当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后,她婆母冲上前来,第一个关心的便是梅承嗣,当时她的眼里彷佛只看得见梅承嗣。
两个儿子都捱了打,为何她的反应如此不同?是不是因为梅承嗣是么儿,是她三十几岁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别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这个妻子,也许她婆母觉得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会去关心照顾梅意嗣,做母亲的派不上用场吧?
可就算是这样,总也会问一声,关心一下,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么?”见她突然发呆出神,他疑惑地睇着她。
她抬起脸,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半开玩笑地吐出一句,“你应该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儿子吧?”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忧郁,正当她感到疑惑时,那抹忧郁又从他眼底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