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堂尧相信,若有真才实学,只要一心往正道,终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只是可惜……
他手上转动着佛珠,移开了落在周伯延身上的视线,如今他是越来越看不清周伯延心中所想。
周伯延抿着唇,静了一会儿,“我看伯父气色挺好的,如今看来,伯父是存心置祖母与二房于不顾?”
周堂尧在心中叹了口气,终究得承认自己看走眼,这个孩子不是个好的……
“圣旨已下,无转圜的余地。”周堂尧淡淡的说:“以后你也无须再来。”
周伯延闻言只觉这些年的孝敬都成了笑话,他原以为周屹天小小年纪便被丢到庄子去,等同令伯父死了心,伯父为了周家名声,终究会弃子不顾,将世子之位给他,却没料到——伯父确实没将世子之位给周屹天,而是直接把侯爷之位让出去。
如今侯爷成了周屹天,这要他如何甘心?
早在去年,祖母就曾上兴善寺提及请旨立下世子,伯父未明确给答案,他未来的岳丈担心事情有变,逼得他先下手为强。
他思前想后,决定刺杀周屹天,届时周屹天已逝,伯父终究只能将侯爷之位交到他的手中。
谁知派出去的二十名刺客无人返京,他知晓事情有变,见周屹天平安返京,心中惊恐,却不见他讨要公道,他心存侥幸,想着周屹天应是至今都不知幕后下黑手的人是他。
除夕那日,周屹天虽针对二房,但对他并无一丝深恶痛绝的模样,他着实松了口气。
原本他还盘算着等周屹天入兵部,被魏将军封为骑郎将,统领骑兵前往漠北,到时在战场上对他下手,取他性命更为容易,谁知今天一道圣旨前来,乱了一切盘算。
如今周屹天是生或死都已不重要,因为他若生,身为昆阳侯,纵使不立下功勋,只要他上过战场,回京后处尊居显已可预见。
若死,周屹天无后,侯爷之位后继无人,昆阳侯府就此断送在周屹天之手。
这一步棋彻底断了二房所有的念想,这对父子果然如祖母所言,可恶至极。
“果然终究是血缘难断。”周伯延嘲弄的扬起嘴角,“伯父一心为大哥盘算,而大哥也为伯父不惜变卖亡母嫁妆,为兴善寺的神佛塑金身,真是父子情深。”
周堂尧看向亭外,没有费心去看周伯延此刻的神情,他从未提过要替兴善寺的神佛塑金身,但确实从儿子的手中拿到一笔香油钱,从送钱过来的顾良口中得知,儿子要他用这笔银钱给神佛塑金身。
他虽不知儿子所图为何,却也收下了银钱,对外默认儿子为了他变卖娘亲嫁妆的传言,但他很清楚,儿子绝不可能做出此事。
“怎么?本侯爷处置娘亲嫁妆,还得经过你点头不成?”
周伯延看到大步走过来的周屹天,脸色微变。
周堂尧的阵底闪过波动,万万没料到三日后要出征的周屹天会来。
周伯延的身子一僵。
周屹天不言不语,只是冷冷的看他。
周伯延强迫自己露出一抹笑,称了一声,“侯爷。”
“今日圣旨才下,你便迫不及待的上兴善寺,周伯延,你如此沉不住气,令人失望。”
周伯延用尽力气才将笑容留在自己的脸上,“我不懂侯爷所言何意,我是奉祖母之命来请伯父回府。”
周屹天一哼,对他跨去一大步。
周伯延一惊,跌在后头的椅上。
“我竟差点败在你这个小喽罗手中……”周屹天垂下眸子,声音近乎低喃,“真是天大的笑话。”
周伯延惊恐的抬起头,“侯爷,我不懂——”
“若你不懂,只怕天下无人能懂。”周屹天一哼,心中涌现的恨意令他恨不得伸手扭断周伯延的脖子,但他终究忍住了,不想因为这条贱命毁了将要出征的计画,“不过是个虚位,我看不上眼,给你也罢,但你错在太多算计,在你计谋未成时,你就该有觉悟——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周伯延的脸色惨白,想要辩驳,但却发不出声响。
“滚!”周屹天不客气的踢了他一脚。
周伯延被踢出了亭子,痛得在地上打滚,直不起身。
一旁小厮的连忙上前搀扶,主仆慌乱的离去。
周屹天不在乎周堂尧对自己动粗有何想法,只道我已跟老夫人交代分家。
分家?周堂尧的目光闪过疑问。
“你不会以为我会留着二房在昆阳侯府恶心自己吧?”
周堂尧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最后才道:“老夫人不会点头。”
“如今我才是正经的主子,她的思虑左右不了我。”所谓孝道、名声,周屹天全不看在眼里。
周仲醖好赌,欠下大笔外债,被他派人废了一双手臂,而二房此刻被逐出昆阳侯府,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去处,可惜他三日后要离京,看不到好戏。
“毕竟是一家人——”
“别跟我谈一家人。”周屹天打断了周堂尧的话,“因刺客上门,姥爷死了,你以为这天底下有谁会要我的命?”
周堂尧的双唇紧抿,手中的佛珠转动更快。
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除了发妻外,便是顾乔成。
他原以为千金散尽,空有名号的侯爷之名不足以令人挂念,却低估了人性贪婪。
“愚昧。”
周堂尧的脸色一白,却无话反驳,他以为二房并无能耐,却忘了如今周伯延将迎娶礼部尚书之女,若有礼部尚书相助,要派人对周屹天或顾乔成出手轻而易举。
“我只在你身上学到一事——当个懦夫只会令自己变得可笑又可恨。”
周堂尧无力反驳,如今顾乔成已死,周屹天了无牵挂,就算自己出面也无法让他放过二房诸人。
周堂尧不想追问周屹天的手段,他念佛多年,深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他静了一会儿,久久才道:“你出征在即,一路小心。”
周屹天看向周堂尧,眼底有着复杂与隐忍。
这是他的生父,对发妻被陷害而亡一事毫无做为,只能在佛前找平静,十分懦弱,却又知道教导他装出不学无术的模样,在他十岁时藉着犯事之由让他离开侯府,暗自送给姥爷。
这么多年,他掐着二房不放,将昆阳侯府家产几乎散尽,让二房难受,却又莫可奈何。
他是个善人,也不是个善人。
周屹天看着寺外一片青竹,父亲与姥爷都喜欢竹,只因为他的娘亲也爱竹,他们都在回忆里找解月兑,却不知这样只会更痛。
案亲以为远离他便能护住他,却不知有时逃避只会使事情更糟。
如今父子情淡,这一辈子到底值或不值,这个问题只怕父亲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懂父亲,也没打算去弄懂,只是他从姥爷和小丫的身上,明白每个人都有守护另一人的方式,未必全然是对的,但至少一片真心。
他不知两人的父子之情是否有修补的一日,但他终将学着放下——纵使现在无法,但或许有一日他会做。
“金身之事是我为了掩饰我将粮行给你儿媳妇开酒楼所散出去的藉口,在我还未回京前,我不想让她因与我有关连而有一丝危难。”
儿媳妇?周堂尧是真的惊讶。
“一个村姑。”周屹天垂下眼,想到赵小丫,眼底微柔,“是我自个儿看上的。”
周堂尧没有料到有一日可以在刚强的儿子身上看到一丝柔情,他一阵悸动,“我相信是个好的。”
“她确实很好。”周屹天向来喜欢听别人说赵小丫好,比听人说他自个儿好还要开心。
周堂尧看着已比他高大的周屹天,他确实错过了陪伴儿子成长的光阴,那个曾经缩在亡妻灵前哭泣的孩子长大了,心中有了牵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