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儿打出生就养在婆母膝下,两岁后送到他父亲院子里养着,老爷肯亲自看顾,当然是好事,但孩子没养在身边,难免寂寞,且至今沈府中馈仍由婆母把持,她连点边儿都沾不上,成天无所事事,又无法闹腾,日子像坐监似的。
满是盼望的目光望向婆母,柳氏道:“娘想出门吗?可娘才刚病一场……只青青的终身大事也得打算起来,若是娘放心,就让媳妇代您出去走走,也好到处打听哪家的后生配得上咱们青青。”说完,她得意地朝沈青挑眉。
这是要……拿捏婚事、给她下马威?
看见柳氏的挑衅,沈老夫人有掩不住的失望,幸好儿子把繁儿带到落梅院亲自教导,若是跟着这么一个娘,怕是要教歪了。“你挑几家好的出去走走,顺便带青青见见人,否则都没人记得,咱们沈家还有一个大姑娘。”
终于等到这话,柳氏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是,请娘放心把这差事交给我,既然要出门应酬,媳妇和青青总得裁几件新衣裳,再打点头面首饰,才不会太寒酸……”
话在沈老夫人犀利目光中断掉,柳氏低头噘嘴,她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错了,自从她再无所出之后,婆母待她越来越刻薄,真怀念怀上繁儿那段日子呵。
沈老夫人尚未应声,沈青便道:“我不出门应酬,衣服、首饰不必了。”
“不裁衣服,难道你要穿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到处乱跑?”柳氏一听不得了,沈青不吃肉,她哪来的汤喝?
“我一直都是这样穿的。”
沈老夫人冷眼道:“邵家容许你没规矩,沈家可容不下。”
“是啊,邵家确实没有会把人给逼死的规矩。”
沈老夫人目光一凛,这是想同她秋后算账?哼,当年她能把邵蕙娘压下来,能让嚣张的柳氏听话乖巧,她就有本事让沈青变成自己想要的孙女。
沈老夫人没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叫她跪下,心中却盘算要找严苛的秦嬷嬷进府,好生教导沈青。
这时,沈节领着沈繁进屋,一进府他就听到消息——青青回来了。
心里一阵激动,女儿愿意回来,是不是代表……他迫不及待进入厅中。
“青青。”他急切轻唤。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视线定在青砖上。
沈老夫人看一眼儿子,明白他对孙女的歉疚,算了,整治沈青,不急在一时。沈老夫人温和道:“起来吧,那是你弟弟,去认认。”
沈青从地上起身,她跪了大半时辰了吧,幸而在师父眼皮子底下蹲过无数马步,若是体虚气弱的少女跪上这么一会儿,恐怕连站都站不直。
沈节对繁儿说:“过去叫姊姊,爹教过你的。”
沈繁落落大方走到祖母跟前,先有模有样地行礼道:“孙儿刚下学,同父亲过来与祖母请安。”
“好好好,咱们繁儿教养真好。”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教养差了?
沈老夫人的话让柳氏无比得意,眉开眼笑,过度的张扬让沈老夫人和沈节面露不豫。
繁儿行完礼,走到沈青跟前,好奇地看着她,一双形似沈节的漂亮眼睛非常讨喜,年纪小小就像个大人似的,让人觉得可爱。
“你是大姊姊吗?爹说你很厉害的,三岁就能读通三字经、千字文、唐诗宋词。姊姊怎么办到的,能不能教教繁儿?”他的声音稚女敕清脆,看着她的小脸上满是崇拜。
沈青无法讨厌他,更何况,大人的错无权让孩子承担。模模他的头,沈青道:“读书要明白其意,别死背硬记,方是要点。”
见女儿愿意接纳儿子,沈节满月复欣喜,她终究是个心软良善的孩子。
繁儿认真想过半晌,用力点头。“繁儿明白了,谢谢姊姊,以后繁儿有问题,可以请教姊姊吗?”
柳氏火大,这小子不巴结亲娘,反倒巴结起沈青?她□气不善道:“你姊姊是女的,大字识不了个,能教你什么?有问题问你爹去。”
沈节不悦,冷眼朝柳氏射去。
接收到相公目光,柳氏暗掐自己一把,提醒自己再不乐意也别在相公面前表现出来,他对沈青可偏心得很。
呐呐地,她补上几句。“姊姊年纪大了,是该说亲的时候,繁儿别打扰姊姊。”
沈青却没打算给她台阶下。“既然柳姨娘不喜欢弟弟与我亲近,便不亲近吧,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
明知柳氏已经被扶正,她仍故意叫她柳姨娘。
“离开?你还要去哪里?”沈节抓住她的话尾。
“不是姨娘说的吗?我就要说亲出嫁了呀。”丢下话,她屈膝向沈老夫人行礼告退,转身往落梅院走去。
第六章 备嫁前故友重聚(1)
离开的时候八岁,沈青没有自己的院子,她和爹娘同住在落梅院里,三人朝夕相处,日夜黏在一起。
院子很干净,下人打理得很细心,那是因为爹还住在这里,那么柳氏……摇头,不干她的事,她不愿意想。
“她没有住在这里。”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青转身,视线对上他的。
“落梅院只有我和繁儿,他住在你隔壁房间。”沈节又道。
“父亲可以不必跟我说这些。”
“那是你心里的结,不解开,你不会松快。”
沈青苦笑,结早已经打死,他再努力也解不开。
“外婆让你回来的?”
“是。”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沈青垂头,半晌后抬起头,回答,“外婆已经过世。”
“为什么没派人送信回来?”沈节惊问。
“人活着才重要,死了,送不送、风不风光,都没有意义。”
“你真是这么想?还是认为,岳母不会希望我出现?”
沈青沉默。
丙然……“就这么恨我?”
是,曾经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倘若不爱了,便也不会再恨。
“我对不起你母亲,但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明白,所以父亲不必对我愧疚,更不必企图弥补什么,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怎样?不关心、不在乎,不闻不问?”他的关心全被她挡在门外,六年来,他写过无数封信,她从未回过,岳母说这孩子倔,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掉,但他不死心,一封封写、一封比一封更厚,可她……她让他手足无措。
“对,这样很好。”
“恨我,真的会让你比较快乐?”
“不会,但必须。”
“为什么必须?”
“我必须用恨来提醒记忆,记住娘曾经受过怎样的委屈。”那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娘,谁都可以漠视她的委屈,唯独她不可以,不仅不行,还要日复一日加深记忆,才不枉娘爱她一场。
沈节垮了肩,这种感觉他明白,他也是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蕙娘的哀伤与委屈,他和青青一样无法原谅自己,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疼爱的女儿,离他越来越远。“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方法?”
“把娘还给我。”若娘回得来,柳氏存不存在,她无所谓,繁儿在不在,她能视而不见,她会带着娘远走高飞,她会带娘领略另一种幸福滋味。
天晓得,与其说她恨父亲,不如说她更恨自己,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够坚强、够有力量,如果她有本事解开娘身上的束缚,那么走得远了、过得幸福了,她们对父亲只有记忆与怀念,不会有痛恨。
“我无法把蕙娘还给你,所以我再努力都没用,是吗?”
“父亲的努力会造成我的压力,就这样吧。”
沈节眼底浮上哀愁,捧在掌心的女儿打定主意让他成为陌路人了。
“怎么能够‘就这样’?你出生那天,我把你抱在怀里,低低吟着你娘最喜欢的那首诗——紫角初繁,青裳正好,充闾清露飘香。我为你取名沈青,你是我一辈子的责任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