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所有人往峰脚下奔,闹成一团乱,无人阻挠她逃上鹰嘴崖壁,原来是因官府大阵仗前来剿匪吗?所以老天……老天终于肯开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着,一声粗嗄喷气又喷在她满头湿发上,似颇为不满地使性子。
她拉回视线,心头小惊,因近距离对上一颗黑乎乎的巨大马头。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扬起,带着点无奈。“是。是我误解大聪。你不是贪吃啃人家的头发,而是怕对方会随水流飘走才赶忙出嘴相救,咬着发将人拖上岸。”
“呼噜噜——”喷气加一声重重趵蹄。
“你定要这么跟我较真吗?”叹气。“是。是我错。待正事办完,我再请阁下喝酒总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马又呼噜噜喷气,这次喷得小声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赔礼”了,然后它慢腾腾踱到一边喝水。
紧接着,隔着湿透的发幕映进她眸底的,是两条套在黑色劲装中的长腿,长腿下方是一双套着黑面功夫靴的大脚。
那男子对她道:“姑娘可有受伤?能自行站起吗?”
喉中紧涩,她咬咬唇忽觉难以成句,只能先摇摇头。
他又问:“你怀里的小泵娘,可否放下来让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呜……”
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抑或仅是迷糊哭泣,那细瘦小臂突然反手将她抱紧,脑袋瓜直往她怀里钻,姜回雪浑身一颤,本能地将人搂得更紧。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态充满防备,戒慎恐惧着,怕有谁要来相抢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对伫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声禀报——
“神捕大人,双鹰峰的洞牢中寻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们身上服饰,极可能是这一带几个部族陆续失踪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长领着人互通声息、互助协寻,也报到管辖这一带的地方官府来,如今终于寻获,只是……情况……不好……”快语说到最后不禁顿了顿。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这一群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会遭遇到何种对待,且还被带走这么长一段时候,情况会有多惨,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仅问:“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气。“二十具……尽是残屍。”
姜回雪背脊凛颤,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双鹰峰上遇见过……
她与他们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样空洞无神,绝望到令她脚底生寒,彷佛终有一日她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而如今,二十条命全没了,无一活下,还被那些人玩弄成残屍……
她闭眸,难以克制的,喉中滚出一声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颤栗的肩头上,暖意覆身,令她骤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时已对那兵勇交代完结,他此刻矮,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脸,刚毅如刀凿而出的轮廓,看到他对着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她温徐勾唇,两边峻颊微捺,看到他浓利剑眉下的一双眼,深邃有神,看到那当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无路可逃,最终才带着妹子跳进湍流,望能顺水而下,是吗?”
他这是把她与那变成残屍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视作同一挂。
可说到底,并没错。
他说的没错。
她垂下眼,僵硬地点点头,下意识扯紧他方才为她覆上的厚实披风,把自己连同怀里那衣不蔽体、双腿的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为剿双鹰峰的山匪而来。”不愿再惊吓到她似的,他没有碰她,亦未再趋近半步,声沉却温和道:“除当地官兵,临近几个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来助拳,当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请一位随行的大娘过来照看你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惊疑,他顿了顿,淡扬嘴角——
“姑娘瞧着似乎无碍,但你怀里的小妹子还需仔细察看为好,再者,日头即将西沉,届时双鹰峰此地冰霰陡降,你姊妹二人全身尽湿,不寻个温暖所在过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离那个牢笼,如今逃是逃了,接下来还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够逃成功了结果却冻死。
当真是那样弄丢了性命,她还真没脸去见在天之灵的亲人们。
最终,她磨着嘴皮,瘖哑挤出声,对这位姓孟的年轻汉子道——
“官爷……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着默儿,瑟缩在男人给予的宽大披风中,在一位随队担任救护之职的沙奇大娘帮助下,她和默儿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帐包里,不仅如此,她们姊妹二人还洗了热水澡,得了两大碗热汤热食。
那位自称姓孟的年轻官爷好像位高权重又忙碌得很,她觑见了,连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来跟他请示或商议,几位部族族长亦围着他说事。
所以,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而这一位看似严峻、不苟言笑的厉害人物,对待弱者却是极好、极具耐心。
那晚她搂着已熟睡的默儿蜷在帐包里,外边,野宿的人们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轮番守夜,她思绪如麻,迟迟不能阖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帐包上,就在外头低声跟沙奇大娘询问她姊妹二人的情况。
似瞧出她的戒惧,将她们俩托付出去后,他没再过来与她说话,却私下探问。
之后,双鹰峰这里的要务了结,他与地方官兵押着十余名山匪离开,她与默儿则被沙奇大娘领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个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们负责看顾家中老小,种田、养蚕、织布,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多数出外走商。
她跟默儿在那个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们俩从鹰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乱带,造成默儿身上多处擦撞伤,左肩锁骨与两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而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似无事,胸中气流却窒碍难行,暗自调息了好几天才将一口瘀血呕出。
再有,就是她体内起了未知的变化。
在青族“魇门”那座蛊瓮山月复中,她真觉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复生,才使得体内气血莫名……净化了?又或者说是完全异变?
那时落进浑沌,她彷佛在无间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说话——
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过你的……
那呼吸吐纳之法,雪丫头,记得吗?
循着一条不知何时埋下的记忆的线,也许在那当下,她的躯体已受本能驱使,不自觉间用了姥姥曾教过她的“活泉灵通”,那是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万物神灵沟通时的一种内丹吐纳功法,幼时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练习,却从未进到姥姥所说的那种虚空灵境。
但这一次……她当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极处,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她的神与气瞬间突破一切,去到那个虚空。
体内异化的因由始终拿不准,但唯一确定的是,她体内的蛊、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时候才意识到,那股单纯的力道来自她的自性与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让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时转黑枯死,“魇门”拿她们这样的人养蛊制毒,她是“蛊人”,是“毒胆”,而历经一次“死而复生”,她竟变得跟常人无异。
她调息而呕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实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绿油油。
她眼睁睁看着血渗进土里,屏息等着,双眸眨都没眨,结果一切皆寻常,她没把那一小块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