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盛好粥递上,他定然察觉到她十指在颤抖、气息不稳,那碗热腾腾的粥没溅洒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办到的。
他一口接着一口,从容进食,不一会儿就把热粥喝了个底朝天。
递回空碗时,他对她的粥没下半句评语,仅道了声谢。
她说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觉得这一碗粥没能合他胃口,实有些不好。
她万万没料到,他自从那一回试食过后,竟开始往她这儿跑!
前后算来已有月余,几乎是每日凌晨时分,灶房里冒出团团炊烟时,他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杂院里。
此时见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儿,姜回雪心头一暖,不禁扬唇。“还得再候上一小会儿,里边暖和许多,孟大爷先进来坐吧?”
孟云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步踏进,非常熟门熟路地从门后拉来一张方凳落坐。
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灶房对姜回雪来说原本很刚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但多出一个大男人后,尽避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觉周遭顿时有些紧逼。
暗自深吸口气,她将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着火候,做最后收尾的细熬,这一道功夫能让加入清粥中的温补之物绵软化开,更易被肠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刚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来盛粥的宽口陶碗着实不小,相较她每日摆摊盛给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两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两倍。
这似乎已成两人之间某种……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别具深意的习性。
傍他专用的碗,比旁人大,为他盛的粥,永远比别人多。
等等!今儿个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满出来!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调羹喝吧。”赶紧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脸蛋原就被灶间热气烘得红扑扑,此际双颊上浮现的两坨红晕变得更明显。
“多谢。”孟云峥头一点,声微沉。
“嗯。”姜回雪也点点头,见他持着木制调羹开始进食,她则转身去收拾灶房,把等会儿摆摊需用上的东西全数备妥。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么……那么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后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月复,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么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嚐。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后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么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伙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于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于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后来的活路……”
泵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么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第二章 是要报恩的(1)
半年前。西疆。
天朝与西边部族和小柄交界的域外一带,奇特地势造成独特的天候,每每过午时,山上始降云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阳西沉了,风开始刮起,犹能让人冷到齿关直颤,皮肤发青。
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下,夏季大发的水势一下子将她俩吞没。
姜回雪没有徒劳无功去挣扎。
她仅是紧紧拉住小默儿,随水势去带,让身躯适应这左突右冲的推送卷袭,在随波逐流中将头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纳。
湍流从高处往下,随地势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将她们带出多远。
姜回雪只觉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直到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发,揪得她头皮生疼,她神魂一凛,陡地扯回几乎要飘远的意识。
脑子还不太好使,她两臂已用力去抱,发现默儿就在臂弯里,没有分开,她心头更定,头皮却又被扯了一记,一道低沉男嗓随即传出——
“大聪,再贪吃也不能这样,那是头发,不是水草,别乱啃。”
兽类呼噜噜的喷气声在耳畔响起,姜回雪立时感到头皮一松,长发覆面。
她张开双眸,从湿漉漉的发丝缝隙中看去,她与默儿已被水势带到下游河畔,抬高双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双鹰巨峰就在面前。
此时峰脚下似大战方歇,或近或远处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数人遭到活逮、綑绑在一旁,而穿着兵勇制服的年轻汉子们在场上来回忙碌,救治受伤的自己人,并搬运屍身依序摆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