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鹿鸣喉咙干得几乎挤不出声音。
“我是管娃。”管夫人目光正正对着她而来,有着对昔日风华荣贵的缅怀。“周王御侧三夫人之首,随大王征战四野六载,为大王诞下膝下唯一血脉王姬,大王爱之逾命……甚至,更胜其母!”
说到最后,管夫人咬牙切齿恨毒满胸,眸中凶光大盛,对着鹿鸣非但半丝母爱慈色亦无,更多的是忌妒、憎恶、责怪与嫌弃……
鹿鸣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胸口空荡荡发冷得慌,脑中轰隆隆如落雷霹雳,像是狂吼威胁着要摧毁粉碎她所有的信念与希望。
曾经做过的梦突然无比清晰地闪现在眼前。
——“大王言,有管夫人随侍在侧,请王后放心,切莫担忧。”
——“王后——大王已亲自领军征战两载未归,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抢在您之前身怀有孕……”
……王后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眼眶发烫,泪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爬满了双颊。
原来,前世的她是姬摇阿姨的丈夫……和姬妾生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在梦里深恶痛绝的,小三的孩子……
有哪一个正妻如何能大度到,将自己心爱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视若己出?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到——就是鹿鸣自己也不行。
可从小到大,姬摇阿姨虽然总是对她面无表情,态度疏离而遥远,但她成长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孤独或落寘的时候,那个雍容傲然的身影,总是默默地陪着。
鹿鸣冰冷紧缩的胸腔渐渐恢复了一丝暖意……越发扩大,直到把心口填塞得暖暖满满的。
她豁然抬头,露出一笑。“如果你真是我亲生母亲,你应该为我备受父亲疼爱而高兴,但你为什么这么怨恨忌妒得巴不得生吃了我?而姬摇阿姨……我虽然不是她骨肉至亲的女儿,但她在我有记忆以来,就比一位母亲更像母亲,她是最有资格恨你和恨我的人,可她没有……如果可以选,我愿意她是我的母亲,而不是一个死不瞑目还企图搅得天下大乱的“娘”。”
鹿鸣的话句句犹如飞矢重箭般狠狠射入管夫人的胸口,她不敢置信地凄厉尖叫了起来。
“逆女!孽种!我杀了你!”
刹那间黑发狂舞万鬼齐嚎,卷起大片大片暗黑腥红血雾,漫天盖地朝鹿鸣击杀而来——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有道身影猛烈迅速地撞破了彷佛由无形电网组成的结界障碍,一眨眼间电流似金蛇般四下乱窜,随即引发巨大爆炸……
在她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瞬息间,高处急速落下的两个高大黑影,一个撞开管夫人的“躯壳”,一个险之又险地夺回了她手中的布浪!
避夫人虽猝不及防,却转瞬出手,一束黑发凌厉地穿透了其中一名高大黑影的胸口,只听得闷哼一声,第五组成员之一胸膛鲜血喷出,如果不是腰背肩系着垂降扣环,恐怕早伤重不支落进海里了。
“不要!”鹿鸣不顾一切地抢前拉住了身受重创的第五组成员——是那个亲切精干的前特务,死死地抓着他的背扣拉带,拼命想要将他从栏杆那头拉上来。
另一名抱着布浪的组员脚尖在峭壁上重重一蹬,随着抛物线边抱着小男孩边腾出手掏枪疾射向管夫人的额心——鹿鸣心脏乍然静止了,在短短的0.001秒之间,她几乎冲口而出大喊……
阿娘,快闪开!
在同时枪声大作,管夫人的心口也中了枪,可子弹穿透飞溅出的是黑色腥臭的血液,管夫人依然在冷笑,身形飞闪,迅如鬼魅,指尖眼看着就要插进另一组赶上来的组员胸口——鹿鸣的动作比思考能力还快,她单手扬起,手指在空中快如闪电般画了个印咒的符号,倏地拇指食指交点向天际一弹!
天引五雷,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划破长空疾追而下!
鹿鸣自己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浑身瘫软地单膝跪地,整张脸呈现死白透灰,喘息破碎……
姬摇阿姨千叮万嘱过,五雷力量磅礴可怕,轻易请动不得,一旦向天借请,轻则五脏六腑受创,重则同遭雷殛而亡。
可是……她紧急之间,顾不得了。
但没想到五雷大爆炸的刹那,她眼角余光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雍容身影扑在管夫人身上,同时承受这九天之怒的霹雳……
“姬摇阿姨!”
静止……彷佛漫长如千年的死寂……
呼呼啸吼的北风不知何时停了。
夜色很黑,身下的天空步道玻璃破碎殆尽,只剩下交错的钢铁栏杆摇摇欲坠,鹿鸣浑然不觉自己正摇摇晃晃地跌坐在钢条交纵之处,只呆呆地看着漆黑一团的“林妲”尸首和一黑一白的女子身影……
“为、为什么?”
鹿鸣以为这句话是由自己嘴里问出口的,可那个黑色忽灰忽淡的女子脸上变幻着各种不同的鬼脸,痛苦的、解月兑的、狰狞的、挣扎的……最后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张清艳妩媚绝丽的面孔,嘴唇溢着血,茫然地、凄厉又恍惚也喃喃重复……
“为……什么护我?”
白色的女子身影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花钗三树绾着的发髻已狼狈地披散在身后,可姬摇王后抹去了苍白唇瓣旁的血,向来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隐隐透着一丝温柔的凄怆。
“我不能让呦呦……犯下弑母大罪……”
鹿鸣痴痴地望着姬摇王后,泪水疯狂肆流。
不……不要……不该是这样的啊……
“姬摇阿姨,你、你不能“死”。”她挣扎着跌跌撞撞爬过去,两手颤抖得如狂风中失根无依的落叶,想要抱住姬摇王后,却捞得满把空。
避夫人也像痴傻了般,嘴巴嗫嚅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
姬摇王后的大袖已经渐渐消失了,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她悲悯而偎然地仰望着天际,又缓缓望向哭得涕泪纵横惶然失措的鹿鸣。
“我累了。”
避夫人胸口猛地有鬼脸挣得凸出,像是兴奋嚎叫着要裂膛逃月兑而出,又被紧紧地压了回去,“姬摇……王后……你疯了不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管娃,”姬摇王后低声道:“大王不会回来了……你等不到他,我也等不到他,我们等了三千年……始终不得解月兑,你让自己变成了妖魔,我却把自己变成了个笑话……”
避夫人僵住了。
“你当年为了这一口的不甘心,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嫁祸我,为的就是让我贤德之名毁于一旦,再没资格和大王衣冠同入王陵中……可后来,又怎么样呢?”姬摇王后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他的妻,我有名分,换来的却是夜夜孤枕;你有怨,你不甘,可陪他征战六载的人却是你……”
“管娃,我们都为了爱一个人,失去了自己……”
避夫人剧烈地咳嗽,咳出了血来,她却有种满满的慌乱和绝望,好像所有凭仗的、执念着,甚至是怨恨着的一切,都即将消散在眼前,什么都是一场空……
她的爱人,她的仇人,眼看着终将永远消失了。
那她还剩下什么?
——孩子吗?
避夫人愣愣地望向伏在姬摇王后跟前痛哭,拼命想抱住她的鹿鸣。
不,她连孩子都没有了。
早在千年前,那个总是想对着她撒娇、却每每被她推拒在外的小女孩,后来再也不敢当面唤她阿娘,那个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女娃,更是被她一碗掺了毒的糜毒杀,用来陷害姬摇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