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风像是只被毒蛇盯上的老鼠一般,背脊僵直无法动弹。
她不是没想到这层,只是被关释爵带出菜窖后,她的心思就全绕在遇害的亲人身上,竟然忘了好好想个说辞来搪塞元池庆。
必释爵略眯起眼。一般来说,大难不死己是万幸,谁会特地追来了解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的?高兴都来不及了。
而且各路人马齐聚盟主山庄救灾,询问水仙的问题几乎都倾向凶手线索,元池庆身为柳盟主关门弟子竟不过问,此点实在教他疑心。
“她下山替柳小姐买红色绣线,刚好前面有位姑娘要做嫁衣,整批买走,她到邻镇选货才因此逃过一劫。”关释爵见她万分踌躇,便替她编了一套说法。
“嗯,我又遇大雨,避了一天,隔日回庄已经面目全非。”柳鸣风顺着他的话继续编造故事。
“没事就好,还请关当家多多照顾水仙。”元池庆如黄鼠狼般狡诈的眼神再度一闪而过。“我还得与薛道长商讨事务,先行一步。”
“不送。”待元池庆走进雨棚后,关释爵立刻回头问道:“你走不走?”
“……走。”不走不行,再痛都得踏出这活命的一步,才有法子生天。
来到柳盟主停柩的地方,四具棺木如四根巨柱打入她心坎,她痛,她悲,她憾,却哭不出声。
为了活命,她无法送亲人最后一程,只能在这里拜别养育她、陪伴她、照顾她的至亲,她真恨自己的无能。
她点了香,分了三炷给关释爵,希望爹娘地下有知,千万别让元池庆好过。
“鸣鸣。”
柳鸣风蓦地瞠大双眼,回头望视着关释爵。
他怎么会知道爹爹、娘亲替她取的小名?
“当家如何知道小姐的小名?”她迅速压下异状,可是仅有表面而己,心里面还是揣着害怕。
必释爵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径自对着棺木,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紫薇花的颜色,这次你十八岁生辰,我替你裁了件新衣,可惜再也没机会看你穿上了。”
柳鸣风的脑门嗡嗡作响,关释爵怎么会知道她最喜欢紫薇花的颜色?!没跟她接触过,没跟她相处过几天以上,怎么会知道这等小事?
还有她的小名,鸣鸣!
爹娘在外人面前都喊她“水仙”,除了弟弟跟水仙外,没有人听过她的小名,这关释爵究竟是谁?难道是爹爹离开武馆之前认识的人?
如果是,她怕也想不起来了。听娘亲说,小时遭掳被救回后,她日夜啼哭,高烧数日,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后,以前的记忆都记不全了,很多事情一问三不知。
必释爵上完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她释疑。“先父与柳盟主曾是旧识,我与鸣鸣自小见过几次面,她当时年幼,想必是记不得了,自然没有跟你提过,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既然唤我一声当家,便是我马场里的人,再辛苦,我都会替你留一口饭。”
“多谢当家,只是水仙不懂,为何当家不向老爷表明这层身分?”在她面前,爹爹并不是以对旧友之子的口吻提到关释爵这个人,而是将他视作无心插柳遇见的宝物般赞扬,因此相处愈久,她愈觉得关释爵是层厚重迷雾,她甚至无法画出雏型。
“若不是因为误会,两人岂会形同陌路,互不联络?”关释爵轻扯嘴角,两家的恩怨岂是三言两语就化解得了的?
“上一代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给你听吧。”
“好。”他语中多有无奈,但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柳鸣风收拾好情绪,咽下苦楚,踏出如千斤重的脚步,随关释爵离开她待了十年的盟主山庄,开始新的人生。
第3章(1)
白云衬着浩瀚蓝天,近压蓊郁连绵的山峦,顶峰上雪脉晶茔,群山下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在风中宛如飞舞的丝带,轻挂在翠绿辽阔的草原上,马群、羊群、牛群点缀其中,生气盎然。
来到草原上的日子已经过百,柳鸣风度日如年的感觉始终没有因为已适应生活而减少几分。
马场里的人待她极好,知道她怕生,特定清了间空房让她独居。原本是拿来堆铁耙之类的工具,不大,但她东西不多,够用了。
她现在能揉面、削面、烤饽饽,也能不惧骚味地独自处理羊只内赃,手脚利落多了,可是来到马场后她始终睡不好,脑海里的呼喊声、求救声,还有一具具焦黑难辨的大体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她如何睡?
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心头上四口棺木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更别说有时间思考该如何将元池庆的恶形恶状昭告天下。
“小心点儿,拿刀还恍神,是切肉还是打算切自己的手?”
低沉却如草原般清净悠远的嗓音绝尘而来,柳鸣风闻言抬头,木台前方站着多日不见的关释爵,风尘仆仆,靴缘带干泥,汗味混着青草香。
“当家路上一切顺利吗?”柳鸣风扯开嘴角,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人。
来到马场的第一天,关释爵就将她交给马场里的库塔嬷嬷训练,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适应与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随后便忙他分内事务去了。
就像老鹰教导幼鹰飞翔的最好方法就是踢它下山谷,她对马场杂活极快上手,连库塔嬷嬷都夸她是个有天分的娃儿,一点就通。
若非她提着刚挤好的牛女乃到后方仓库准备发酵时,亲眼看见关释爵在替马匹洗澡刷毛,拌粟米、添粮草、担净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额上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颗颗华丽圆润的珍珠,她真要以为是关释爵刻意刁难,要磨去她由南方带来的娇贵之气呢。
他是当家,却一样做粗活,不是只有一张嘴、一根指头。在他朴实的态度下,她在马场竟然感到安心,反而没有住在盟主山庄时的虚无恐惧。
然而一个月前,他突然说要往南方送马交货,问她需要什么,刹那间她有股慌乱感,差点月兑口而出她要平静。
“尚可。”关释爵微微蹙眉,从胸前暗袋里取出一小袋以红线扎起的圆鼓粗布,递给满手腥膻、正揉搓腰前围布的她。“拿着,这是我替你带回的东西。”
虽说马场四季不甚分明,春不像春,夏不像夏,长年低温,与南方实有差异,但也不至于在他离开马场不到一个月,她便整整瘦了一大圈,脸无生气,黑发中掺了几丝银线,实在僬悴可怜。
虽然她一双晶眸依然闪烁着不屈不挠的神色,将马场内从未碰过的粗活都在短时间内上手且承接下来,坚毅精神实为可嘉,然而看在他的眼里,不舍却远远大过赞赏,甚至有股冲动要她停手别再繁忙。
算算她今年不过十八,却像走过一生、回顾尽是人生沧桑的嬷嬷!
“这是?”柳鸣风不解地接过,实在猜不出其中物品。
“柳家坟上的土。”临走前,他掬了一把。
“……”柳鸣风冷不防地打起寒颤,这是爹、娘及弟弟坟上……的土?
手里的这包泥土突然重得她心好疼,山庄惨烈的模样又蓦地跃上她的脑海,泪水无法控制地汇聚,她敛眉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多、多谢当家,这对我来说,确实比任何东西都好。”
她一直挂念着家人后事,又不敢在她尚未完全融入马场生活之前频频追问消息,没想到他会特地绕往盟主山庄,还替她带回一包坟土,让她能有所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