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涌上喉头以后,变成一句简单的,“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刚刚在签书会上不是说了,我对感情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只凭感觉?”
她看着他,“我喜欢每一个有你的当下。”
他们的酒送上来了。
他灌了一大口,鼓起很大勇气,才能艰难地开口:“其实……阿黎,是否要见你、该不该见你,我想过很多次,却还是无解。”
她握着杯子,手指交迭在杯前,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没想到,我竟然会是道难题。”
“不,那是我自己的问题。”他闪避她的目光。
“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感觉吧?”她跟着低下头,刻意与他四目相对,“你的问题、你的眼神,还有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在在都说明了,你并没有想把我当成擦身而过的路人,你喜欢我,甚至想拥抱我,是吗?”
他的不堪与迟疑被她一一揭穿,羞耻感让他无地自容。不,阿黎,别把我当作你笔下人物那般剖析,我只怕你终会看透我不是个值得爱的人。
“可是,你一直在压抑什么?”她放下杯子,“能不能坦白的告诉我,就像我对你坦白一样?”
“阿黎,我……”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就对你有不同的感觉……但是,我的感情已经乱七八糟,不想让你变成和我一样的……面目可憎。”
“你在担心这个?”
“我交过许多女朋友,但从来不专一,我不想用相同方式对待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该怎么做——”
“等等!让我们把问题简化一下。”她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有特别想陪在谁身边吗?”
“你。”他不假思索地答。
“那么,为什么不靠近我?”她看穿他放浪不羁那一面不过是保护色,同时希望与他靠近,融化他所有的伪装,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拥有她吗?
“我喜欢你,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也真的喜欢你。”
她对他伸出手,“如果你也喜欢我,这当下我愿意好好与你拥抱。”
“我真的可以吗?”
“迟疑,是最糟蹋心动的行为。”
黎诗雨将身体嵌进他怀里,随之而来的纷乱心跳给了他更好的答案。
那夜,在他的床上,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她身上那件剪裁合身的黑色洋装月兑掉。向来他拥抱女人的身体,只是为了速速达到高潮,借此消耗多余体力,便能一觉到天明。但这一次,他就像黎诗雨的作家身分一样,对她的拥抱,是在说一个故事,伤痕累累的男人以缓慢的节奏探索着让他再次心动的女孩:黎诗雨的皮肤白皙,如同所有二十出头的女孩一般充满弹性,抱起来比他的抱枕还要柔软;一头及腰深褐长发漫着洗发精的花果香,并且,如他所猜测,她的腰十分纤细,完美的弧线没有一丝赘肉,后侧更有两道如漩涡般的腰窝,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深陷在那里。
他们很努力地拥抱对方,无论滚倒在什么地方或以什么姿势,不荒度当下,是唯一的念头。
直到天微微亮起,他将头靠在她腰上,在细致的皮肉上轻咬一口。
“好痒!”她笑着扭动身体。
“喜欢吗?”
“很喜欢。”她的手覆上他的,和她的身体一样温热,“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和喜欢的人靠在一起,无论多久,我都已经觉得老天待我不薄了。”
“既然喜欢,不会希望能在一起久一点吗?”至少,他不希望她只是昙花一现。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是不能思考的。”
“为什么?”
“想太多会有烦恼。”她说,“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你就会担心自己变心,也害怕对方变心,然后,在一起时的快乐与纯粹,就会慢慢消失不见。”
“但是阿黎,我不会让你变成被遗弃的洋女圭女圭。”
“我相信啊。”不见她迟疑,“每个人在承诺的当下,都是真心的。”
“我并不是只说当下……”在她眼里,承诺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最真实的,就只有当下了。”她下意识拨动飘长的发线,“我向来不认为承诺是双向的,付出和回应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很高兴并且接受你的承诺,但我是很自由的人,也不是能为自己或任何人许下承诺或者负责任的人。很抱歉,我无法以相同的东西响应你。”
所以她不要他的电话,不谈改写不了的过去,也不承诺缥渺的未来,她给也的,就是眼前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报应吗?
以目前的姿势,她看不到他的脸,于是,他浮现片刻苦涩,甚至可以听见空洄的胸腔里传来刺耳的嘲笑声,且余音不绝。他以为的一丝希望,只不过也是个飘荡的灵魂,像他一样。
“如果我离开了,你不会想我吗?”这个问题,一向是女人问他,受想过有一天竟会由他提出。
“会。”她坦白,却也理智得过分,“可是,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好吗?我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太过亲密的依赖,会加速感情变质。”
“为什么你能那么豁达?”他不解。
“这不是豁达,只是一种选择,也是我认为最能保留爱的纯粹的方法。”她握住他的手更紧了一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任何选择,那是自由的。就像你,你周旋在那么多女人之中,一定也有原因。”
“我——”
“别那么紧张,我没有要你说什么,只是举例。”
他还是宁可对她再坦白一些,“只是为了忘记另一个女人。”
“以故事的架构来看,这个动机是很常见的。”
“你想听吗?”他起身,在她身边躺下,“不是浪漫的爱情故事。”
“你说,我就听。”她抬起头,笑着看他,“别忘了,我是小说作者,我对任何故事都很有兴趣的。”
“我记得签书会上,主持人说你有一本《以爱之名》,是女同性恋的故事?”
“是的。你对这个故事有兴趣?”
“你……”他顿了顿,才面有难色地问:“你曾经和女人在一起过吗?”
“所以我才说,不要用我的文字来认识我。我没有偏见,也有不少朋友是那个圈子的人,但我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想法。会写那个故事,只是偶然和高中同学聊起过去认识的女孩,我和对方不熟,但记得她曾经和学姐在一起过,爱得轰轰烈烈,全校几乎都知道;可是大学毕业以后,她嫁人了,还生了两个孩子。我对于性向的转变与心境很有兴趣,就决定写这个故事了。”说完,她吐吐舌头,一副刚闯过祸的样子,“平常我不会说这么多的,写作过程是很私人的事情。我应该要问你的是,你的『她』,是那个圈子的人?”
“原本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见过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她先对我表白的。她女朋友出国工作时,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她也打算搬来和我同住,她告诉我,等她女朋友回来,就会和对方说清楚,平和地结束,我们便可以拥有很美好的未来。”
“未来,是无法拥有的。”她淡淡回应。“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更难捉住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会转性,甚至和女朋友分手。”
他看着她,在她平静的语调下显得格外难堪,“要是当时我把这些话当预防针注射进心里,就不会这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