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先让护卫们带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边。
她望着晴空渐染霞红,想起旅途中的碧蓝,想着以后她还能成为天下第一、现身他面前履约为他奏琴吗?
“阿藤,你知道吗?看戏观众都散场了,只有我被留在戏台上……”
她连开口问问他过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块土地、头顶着同一块天空,却像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她聆听秋风拂叶沙沙作响,不自觉盯着断了弦的“撼天”。
“王爷可有闲暇听秋音?”她若还能弹,就算相隔再遥远,琴音也能传进他耳里吧?告诉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见他——
早已不自觉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颜窜出火苗,烧至耳后。
胡想什么!凭她也配思念王爷!之前他对她好都是权宜之计,别傻得痴心妄想。心头羞惭难受,一时气息不稳地上冲喉间,接连又咳了数声。
“姑娘想弹琴吗?”抱着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时出现,俐落地替她铺好了被。
“先前王爷吩咐过,姑娘若要练琴,可用他琴房里的所有东西。要取把好琴过来吗?”
岑先丽心上一惊!她明明否认她会弹琴的。“我不会弹,无需麻烦。就算会,我也只想弹我的琴。偏偏……琴弦断了呢。我不弹。”
眼见侍女要告退,她忙开口唤住。“对了,王爷这阵子还是一样忙吗?可曾来过内府休憩?”她问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爷是否提过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认为以她身分不该问得太多。
“……没有。内府女眷不多,自王爷嫡亲胞妹雾庭公主出嫁后,王爷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来,只有练琴的时候会进这儿的琴室。最近忙于战事,更没出现了。”
“这样吗?”丽眸黯垂。若在最后他肯来探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可惜无法亲自向王爷道别。不过小事就别打扰他了。可以的话,这几天请帮我找王爷身边的两位护卫先生……哪个都行,请他们送我出府吧。”
总算下定决心离开。次日一早,她便到厨房请厨娘分点食材给她。
她从前在燕家工作一开始便是灶房丫头,即使后来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几名厨娘处得极好,多少学了些手艺,做点菜不成问题。
于是她忍着不时传来的手痛,备了几道旅途中王爷提过喜欢吃的菜色,有凉拌藕片、五香水茄、鸡瓠菜白羹等,说是要替王爷加菜,请人送去。
临行前,亲自做些能令他开心的小菜,是她最后的心意。
跨出门槛不久,想起方才只说要趁热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洒点胡椒乌醋提味,于是岑先丽便往回走,却在听见里头对话时全身僵凝。
“王爷为何对岑姑娘那么特别?她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呢。”
“听说她替王爷挨箭,疤痕难褪。咱们大齐姑娘的肌肤如同清白,肌肤见了人便是不贞,肌肤留疤还得了!前阵子不是有姑娘因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弃坐原轿回门的?最后那姑娘知道无法医治竟跳湖了断,你说说这严不严重!”
“看她年纪轻轻,还真是心机深沉,莫不是想借这受伤之事寻个由头赖上咱们王爷?毕竟王爷向来高洁无双,不仅尚未立妃,府里更无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赌个一生荣华富贵,确实聪明。否则寻常人谁能在挨了一箭之后,不但不躲不逃,还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说她对王爷没贪念私心,谁信!”
岑先丽一时愕然,美眸涌出清泪。她不过是想回报王爷、守护王爷,可那份心意此刻听来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无法辩解。
因为她确实对王爷……对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该有的贪图。她其实是想留在他身边,虽然从没想过要他给什么封赏,可是她的确一直思念着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却还是压抑不了那份喜欢。是她不应该,也活该被人瞧轻讥讽了。
“别说了。再说下去,只怕连王爷的名声都让这脏水泼污了。王爷仁德,必然只想负起责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们多担待点就是。”
“不过,这岑姑娘怎么突然跑来插手备膳?王爷吃食都要经过试毒那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姑娘来路能信吗?还是别拿这种东西让王爷添堵吧。”
她颤巍巍旋身,默默离去。是她多事,连她亲手做的临别菜肴,也只有让人嫌弃倒掉的份儿,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边,有如此多愿为他效命的人,哪还差她一个。
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丝丝伤害王爷的可能……
岑先丽回到房里,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挤出不在意的轻松笑意,可扭了半天,却是怎样都没法让唇角弯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阵温热水雾始终散不开,模模糊糊的;颊上湿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擦不干。
头也……有点昏呢……
随即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头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极疼,也无力再爬起……
第3章(1)
岑先丽以为,一定是因为头昏的关系,让她作了个很美的梦。
“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竟让她再次受凉发热!要是本王不来,何时才会发现她倒在地上?你们——罢,她已退了烧……算了,全退下吧。”
她从没听过他声调如此严厉,彷佛极不开心。记得他是不发脾气的,就算有,也只是玩笑,所以她此刻必定是还在梦里。
作梦好。她不用顾忌太多,想说什么都能对他说。
“王、王爷,息怒吧……”她睁不开眼,脑子也浑沌昏沉,但那移动的柺杖声让她硬撑着。他来了。她忍不住欣喜展颜。“您肯来真好。这样,我甘愿走了呢。”
“丽儿,为何说要离开?你……怪我让你受了重伤险些没命吗?”
大掌探向她手腕,像正确认她的位置,慢慢抚到她肩头,然后将她缓缓扶坐起来,让她趴在一个十分暖和的大枕上头。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喟叹一声。
这个枕头就对了!怎么之前侍女一直不肯拿出来?明明就有。
“我怎会怪王爷。王爷救过我多少次,为了王爷,我这条命豁出去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像个废人似留在这当累赘。我想找点活儿做。”
“你是我的宾、客,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尽避开心过日子就好,还需要干什么活儿?”
“我欠王爷太多,没理由还让王爷盛情款待。不做点事情……有点难受。”
“不再试着练琴了吗?”他语带怜惜。
“只剩一只手,琴能弹得像样吗?与其侮辱师傅名号,我宁愿不弹。”
“我让你住这里,离琴房近,清静幽雅,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我听人说王爷想对我的箭伤负责,但那不必要,一切是我甘心领受的。如今伤已快痊癒,实在也没理由留下。王爷照顾一名陌生的卑微奴婢早已仁至义尽。我很感谢王爷。”
“什么奴婢不奴婢!到底是谁在乱嚼舌根的?”
语气显得不耐,将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脑袋压得更近一些。
“你这傻瓜。负责是一回事,担心你是另一回事。难道……难道咱们同行一路,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吗?”
“在意什么?”岑先丽随口应和,精神全集中在耳朵听到的规律声响。之前怎么没发现,她喜欢的这枕头还会发出奇妙的砰砰声?好有趣。这梦还真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