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红的日光由窗外透进了宽敞的客厅。他坐在一张皮制的沙发上,左手一杯红酒,右手一本原文艺术史书,他读了几行之后,晃了晃酒杯,低头浅啜一口,然后轻轻说了声“Bravo”……
“妈咪,你看那个阿姨好奇怪哦?”
突然,一句无心的童言童语,将她自幻想中粗鲁地拖回了现实。
她吓了一大跳,连忙心虚地转过身去,对着小孩“嘘”了声——但,来不及了,孩童的那句“那个阿姨好奇怪”,说得响亮又清晰,彷佛大人版的“这里有贼快来看”,她瞬间聚集了所有众人的目光。
包括他的。
“苏鹤璇?”一声呼唤传来。
完了。这下子她不仅是丢脸丢到家,还丢到了公司去。她羞窘到了极致,必须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转身拔腿逃跑。
“啊、是总监啊?”她转头,故作惊讶道:“真巧,你也来买东西?”
坦白说,她的演技有够蹩脚,态度别扭不说,还面红耳赤的。
何本心忍不住噗哧笑了出声。“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连小孩都觉得你这‘阿姨’好奇怪?”这句话无疑是在捉弄她。
“我、我只是……”她张着嘴,支吾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开玩笑的,”他摆摆手,不经意瞥见她那几乎满出来的手推车,道:“买这么多东西,除旧布新吗?”
“欸?”她怔忡了下,看了眼自己的推车,尴尬笑道:“不是啦……啊、其实好像也算是。”
“到底是什么?”
“我前天搬到新租的套房去了,但因为套房有点简陋,所以才想买点东西回去布置一下。”
听了她的解释,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可他盯着那台手推车,愈看愈觉得哪里不对劲。半晌,他又问:“你自己一个人来?”
“嗯。”
“开车?”
“没有,搭公车。”
“……那你打算怎么把这些东西扛回去?”
问得好,她也正在烦恼这件事。
“就——”她沉吟了几秒,耸耸肩,“管它的,如果扛不回去的话,门口招辆计程车,也是一个办法。”
“干脆我送你一趟吧?”
“蛤?”她愣了下,是自己听错吗?
“我说,等你买完之后我送你一趟,帮你把这些东西载回去。”
一听,她受宠若惊,却自知消受不起,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真的!”
她那急于拒绝的态度令他有些错愕。“……你的反应让我好受伤。”
“啊?”什么呀?
“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路边搭讪女学生的怪叔叔。”
“我——”她张大嘴,真是天大的冤枉,这种机会她跪求都来不及了,“我哪有?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恰当而已。”
“哪里不恰当?”
“就……”是啊,哪里不恰当?她一时也给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好说:
“因为你是我主管……”嗯,没错,天底下哪有让上司替属下送货的道理?
“这两件事情有冲突吗?”
“叫上司充当送货司机不太妥当吧?”
“我都没意见了,你意见这么多?”
“不是……”她真是哑巴吃黄连。
“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这或许是女孩子的顾虑。
“我没想那么多。”
“那你到底想别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呃……”
为什么这话题的逻辑好像愈来愈奇怪?
第5章(1)
她的新居位于一栋老式公寓内,屋龄大约三、四十年,没有电梯。
何本心抬头看了眼楼顶,问:“你住几楼?”
“五楼。”
也就是顶楼的意思。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的身形,这小女生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副走到三楼就会滚回一楼的样子。
“我看我还是帮你搬一些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都麻烦你载到门口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担心他怀疑自己扛不上楼,她还特地补述,“你别看我好像很弱鸡,我以前在老家可是常常帮家里搬木板。”
他轻瞟了她一眼,不以为然。“无所谓,都已经搬到门口了,再走个五层楼也
花不了多少力气,而且我不想在礼拜一的时候接到你的请假电话,跟我说你扛到最后体力不支、从五楼摔下来之类的。”
苏鹤璇感觉被看扁了,脸上自然表现出来。
“这书架有十公斤重,你想扛看看吗?”
“好,我试试。”
“……够了你。”她居然认真了。语毕,他弯直接扛起那十公斤重的书架,道:“走,你在前面带路。”
“可是——”让上司充当载货的已经罪该万死了,居然还让上司充当苦力、帮她搬货?这成何体统?
“别可是了,你再罗唆就是增加我的负荷。”
拗不过他,苏鹤璇只好默默提起地上那两袋几乎没什么重量的杂货,转身踩上阶梯,领路。
她的套房只有七坪大,却得容纳一间卫浴、一张单人床、一套和室桌椅。很狭窄,也很杂乱。
“不好意思,才刚搬来两天,都没时间好好整理,你稍等我一下。”她先是笨手笨脚地把地上这叠杂物扔到床上、接着又把桌上那叠书本塞到角落。
没一会儿,终于在和室桌旁挪出了两个空位。
“来!这儿可以坐。”
他却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居然让他想起了当他还在米兰求学的时候。
当时,因为不想加重父母的负担,他的大学生活过得并不是很宽裕。他住的地方大约只有十坪大,只比这儿再宽敞一点点而已,而那样的空间却得充当客厅、卧房、餐厅、书房、工作室,要维持整齐舒适?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莫妮卡偶尔会临时上门拜访,他便会在慌乱当中收拾,以腾出一个空间让两人相处……
“对了,”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要喝咖啡吗?”
他如梦方醒,不假思索,直觉说了声“好”。
“那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开了门就走出套房,往蔚房去了。
这儿的格局,就何本心的初步观察,他猜测原先可能是四房两厅两卫,后被房东改建为三间独立套房分租出去,蔚房与阳台则留下来提供房客使用。
套房的大门虚掩,何本心盯着那道门缝发愣,听见外头传来煮开水、磨豆机的声响。他觉得无所事事,便起身在房里察看了一圈。
他发现,墙壁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重新粉刷,不仅墙角冒了些壁癌,就连天花板也看得出受潮的污渍;由于是边间的关系,这房间有一扇窗,窗户上却卡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彷佛上一次有人洗这扇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这时,书桌上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不对,那不是相框,而是画框。
框里摆放的是一张铅笔手绘肖像图,而那张图,他不会错认,因为是出自他的手,是他当初在咖啡厅里替她描绘下来的剪影。
老实说,他很意外。
只是自己一时兴起随意画下来的作品,竟被一个陌生人精心珍藏着……好吧,也许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可就当时的状况看来,他俩绝对是素昧平生。
突然,一股浓醇咖啡香气飘进了鼻腔里。
他醒神,骤然回身一看,见她双手各拿了一只马克杯,杵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彷佛撞见了别人正在窥看自己的日记似的。
他低笑了声,举起手上的小画框,道:“真意外,你居然还留着这个,而且保存得这么好。”他发现对方甚至在画上喷了一层固定胶。
“那是当然的吧?”她扯出一抹干笑,以脚后跟踢了门板一下,让门阖上,“这年头可不是随便就能在路上收到自己的肖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