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能入宫的秀女实在是无比幸运,每个怀春少女都希望自己能侍奉君前:因为当今圣上不仅英俊扒世,又是个难得在极为年轻时就登基的皇帝。二十五岁登基,正是一个男人最英姿焕发的美好年纪:再加上没福气的太子妃在被册封为皇后后没几个月即因难产而殁,目前后位虚悬。谁不想当一个俊美不凡、年轻帝王的皇后?谁不想得到这位天下至尊的心?但凡对自己容貌、才华、家世有信心的美人,谁没对皇后之位充满想望?
所以此次出席赏花宴的三十六名秀女才会特别受到嘱目,被每一双挑剔的眼关注,并且嫉妒羡慕着。有的人享受着这样的目光,有的人无动于衷,当然,也有人感到极无聊又厌烦。
其他秀女的心思如何,柳寄悠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快要无聊得睡着,恨不得立马走人,就算是回家抄写最乏味的女四书什么的,也比现在呆坐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的好。但不行,她不能走人,她的大姊柳寄月就喜欢这种热闹,而且姊妹俩难得相约出游,自然不好随着自己性子来,还是得奉陪到底。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减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身为一个最标准的贵女,她一生遵循着世俗的规范行事,且一直都做得很好。一口气生下三名儿子,把为人妻、为人媳的基本责任尽完之后,就贤良地为丈夫抬了两名小妾,并不夜夜与丈夫同床,不妒也不拈酸吃醋,只要小妾不作妖,她也懒得折腾她们:一旦有人轻狂作死,她亦不气不怒不与之淘气,提脚发卖了就是。这日子过得,也算是极好的。
有贤良美名,又公婆放权、丈夫敬重,柳寄月对自己名声经营得如此完美很是满意,所以很喜欢出门应酬,喜欢接受四方羡慕的目光。对她而言,她这样的人生是非常圆满的,因此,总希望自家小妹也可以过得跟她一样圆满。
当然,柳大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圆满,并不是柳寄悠所认同的。柳寄悠甚至觉得姊姊这样的日子真是无趣极了。不过,虽然婚姻观完全不合,却不妨碍两姊妹的相亲相爱、互相关怀。
幸好姊夫唐中炫是个典型的文人,是真正把道德学问给学人心里的:为人也宽厚实在,对妻子是真正的敬重一一当然,柳家姊姊曾经是帝京第一美人,任谁娶到这样的绝色佳人,谁都要上心几分,不会轻易被外头野莺野燕给勾走。起点太高,难有匹敌,所以柳家姊姊的人生方能一直顺心如意。
柳家姊姊是个成功的贵妇人,在现今这种男权主导一切的环境下,女人活成她这样,算是相当风光,担当得起别人的钦羡。虽然柳寄悠一直不苟同,觉得这样不对,但她心中明白一其实真正不对的是自己,她不认同这些在别人眼中正常的幸福呈现方式:全天下人认同的事,她不认同,那么,错的就是她了。
案亲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两名侍寝的美婢,在“红美楼”亦有一名绝色的红粉知己:然后,柳家父子便因为拥有的女人太少,而被说成清心寡欲、不好……对于这种情况,她真是感到傻眼,觉得荒谬。
总觉得……男女之间似乎不应该这样: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天下意志又不是绕着她转的,她一切离经叛道的想法,就只能收着,并不敢深想。
柳寄月打发儿子去赏花,叫丫头仆妇跟着。最小的两岁儿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侧,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娇了。只对自家终于终身有靠的宝贝妹妹道:“妹妹,我刚才由‘步莲桥’那边过来,见到几乎所有的闺秀都围在那边听赵家千金弹琴吟诗,你怎么不过去耍耍,顺道做几首诗把她给压下去呢?瞧,这些天外头把你形容得像夜叉。咱不拿自个儿短处比别人长处,正该让世人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女。若你愿意,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哪还有赵吟榕什么事儿!”为了自家这容貌不显的妹妹,这些年柳家姊姊可操碎了心。
沏上一壶新茶,柳寄悠缓缓品啜,怡然道:“别了。一般人给才女扬名,通常希望她还是个佳人,这样才能相得益彰,不枉众才子追捧。我这容貌平平的人,还是别去讨嫌了。”
“什么讨嫌!胡说一通。你虽不是绝色美人,却也不是丑女,何必每每拿自己容貌自嘲!”柳寄月白了小妹一眼。
“哪里是自嘲,这叫自知之明。咱金璧皇朝特重容止,就说科举吧,那些学问足够、却容姿平凡的,一辈子没机会在金殿上列班:侥幸中了进士,也会被远远打发外任。男男女女都一样重色,我这等平凡至极的,更该有自知之明,不要胡乱作妖自取其辱才好。”
柳寄月瞪了瞪她,好一会才道:“唉,你这样子进宫,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样抓住君王的心得有个计较。咱们没有外貌,至少有才学,你一向聪明,别太早灰心放弃。”
“姊姊,你是当真的吗?认为我这样的——”指了指自己的脸,“真的能仅凭才智就抓得住我们那位陛下的心?”柳寄悠冷静的目光向姊姊传达着“你快醒醒”的讯息。
柳寄月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几度欲言,最后仍是只能继续瞪她,不敢多作鼓励,以免给妹妹不切实际的期盼。
进宫的实情,除了父兄与康大人之外,没有再让更多人知晓,毕竟不是正规路子,不合理法,若日后有人也想要求破例可就麻烦了,因此最好每个知情的人都守口如瓶,让这件事的实情永不被提起,直接遗心最好:柳寄悠即使没有被再三告诫不可多言,也是知道轻重的。
“我看那赵家千金虽然长得俊俏,又被封为这两年的京城第一美人。可我觉得……这样的姿色,站在皇上身侧,仍是会黯然失色的。你说,是不是?”好吧,就算自家妹妹不是美人,可那些被吹捧得美之又美的人,其实并没有美到哪儿去,至少在俊美的帝王身旁,那姿色就不显了,还不是一样得暗淡在一块儿!柳寄月撇撇嘴,觉得把人家美人挑剔一番之后,心情终于好多了。
“是呀,姊姊。”她漫应着。
难得一心当完美贵妇的姊姊有机会暗戳戳地道人长短、一吐为快,柳寄悠当然会放任姊姊聊一些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耳朵听下来,其实也是有趣得很。拉过害羞的小甥儿到怀中逗弄,陪他玩小玩具、喂他吃点心喝蜜水,这种无聊时光,总算不再难捱。
南边的月洞门处突然传来喧哗声,隐约听闻有一大群年轻士子结伴前来参与盛会,吟诗作画并顺道一起品评京城名媛们的才貌。难怪没一下子那满佛寺原本吱吱喳喳的女子们皆安静商娴了起来,不管是闹腾的还是正在口角争锋的,全转变为相同的一副表情一一温良恭顺地垂低头,以最美好的姿态说着轻缓文雅的语句,全然的闺秀楷模样。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定力比较差的挽翠捂住嘴掩去嘴边无法克制的笑意,让柳大小姐投来一记告诫的眼光:显然对于她不合格的大丫鬟身分素养非常不满意,自家妹妹真的是太纵容身边人了,都不好好管教的!
柳寄悠在姊姊恶狠狠的目光下,不得不学着所有的闺秀那样,端起贵女应有的姿态,执起织罗扇,半掩住面孔,并悄悄估计着那些青年才俊们投过来的目光角度,调整出最优雅的一面示人。